《辉夜姬物语》影评

咩咩瓶

来日本好久了，忙得很长时间没有来画馆了。
前些日子去看了《辉夜姬物语》，评论写了很久，搁置在那里。
今天想念画馆了，和大家分享。

最后?最高?[1]之作——《辉夜姬物语》

吉卜力工作室从1985年的《天空之城》的公映开始便保持了独特并始终如一的创作风格。凭借宫崎骏、高田勳导演的个人才能，加之工作室稳定的创作风格和优良的制作质量，使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然而，自2004年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始，吉卜力工作室开始不断面临负面评价。宫崎吾郎的《地海战记》更是将吉卜力工作室后继无人的危机表露无遗。当家导演宫崎骏的《悬崖上的金鱼姬》和今年上映的《起风了》虽然凭借导演自身的人气和宣传手段令票房收入较为理想，但是从创作水平上来说少有新意、不尽人意。今年9月宫崎骏宣布隐退的消息无疑加速了人们对吉卜力工作室未来的忧心。

不过，11月23日公映的《辉夜姬物语》（图）（改编自日本古典文学《竹取物语》）可以说是吉卜力赢回人气的转型之作。笔者认为该作无论是从形式还是从内容方面，不仅突破了吉卜力工作室既有的模式，同时还为日本的动画界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首先，《辉夜姬物语》采用了一种新的绘画风格。影片不再使用吉卜力工作室以往追求的那种较为细致的画风，而是强调手绘风格，即强调线条的表现力。这种表现方式在《邻居家的山田君》（图）中已经有所体现了。《辉夜姬物语》中不闭合的线条随着人物动作的变化，而开合张弛、充满着生命的跃动感。

如此表现虽说是创新突破，但却是与影片主题相关联的，关于这一点笔者会在下文交代。线条得到了强调，影片的色彩为淡彩。这样的形式风格，使得这部总长远超其他剧场动画（一般剧场动画的总长度是90分钟）的137分钟作品，带给观众更多的是清新的视觉体验，而不是视觉的审美疲劳。

同时，画面对自然风物的描绘，采用了很多传统绘画的构图方式和绘画技巧。例如，表现鸟落于木的场景时，镜头中出现的是传统绘画中的“折枝”构图（图）等等。可以说《辉夜姬物语》从形式上真正地回答了亚洲动画所具有的可能。当然，中国一些早期的优秀动画，如《小蝌蚪找妈妈》（图）或是《牧笛》（图）等也都在形式表现上十分出色。但是这些动画还停留在短片，未能在内容结构和叙事方式上达到电影的水准。

除了优秀的形式风格之外，影片的内容也是充满新意的。我们下面就来谈谈高田勳导演是如何用现代人的视角去诠释这部不仅日本人熟稔于心，甚至连一般的中国观众都能讲出故事梗概的《辉夜姬物语》来的。

比起《辉夜姬物语》国内的朋友们会更熟悉《竹取物语》这个题名。相信对故事的原委不用做过多解释。《辉夜姬物语》是一部从开始就没有悬念的影片。那么，它究竟新在哪里？又是在那些方面吸引观众的呢？

欣赏过整部影片，笔者认为高田勳通过这部《辉夜姬物语》试图解决一个一直困扰着当代日本人的问题——自杀。

原著的《竹取物语》属于古典作品，没有充分地描写和表现辉夜姬的内心，那么辉夜姬为什么会出现在竹子里，为什么来到尘世，为什么最后又要回到月宫呢？原著中辉夜姬曾称自己犯了罪，受到惩罚才降至人间。那么，辉夜姬犯了什么样的罪呢？

姫の犯した罪と罰。（海报图）

这是高田勳导演印在影片海报上的话。高田勳通过这部《辉夜姬物语》回答了上述的问题。

众所周知，《竹取物语》讲述的是一对住在山中的老夫妇从一段发光的竹子里发现了还是婴儿的辉夜姬，并精心呵护、抚养她长大。后老公公又在竹子里发现了金银珠宝，于是认为是得到了天启的老公公带着辉夜姬从乡下搬到了都市（京都）。在高田勳的解读里《竹取物语》是古典版的乡下女孩进城的故事。类似的故事太多了。无论世界的哪个角落、哪个时代，都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并非巧合，早在1974年由高田勳演出、宫崎骏负责场景设定的动画片《阿尔卑斯少女海蒂》也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动画片中阿尔卑斯迷人的风格，和海蒂细腻的心理描绘广受好评。当时，宫崎骏和高田勳二人便有制作日本版《阿尔卑斯少女海蒂》的念头，事隔四十年，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本来在乡村无忧无虑、自由快乐成长起来的辉夜姬，突然搬到了繁文缛节一大把的京都，其内心自然笼上了一层雾霾。然而，这些条条框框还是前菜。其后，老公公靠辉夜姬的美名从众多的求婚者那里收到不少钱财，贵族求婚者们对辉夜姬许下的种种诺言不过是谎言，天皇也妄图用强权夺得辉夜姬。而且，影片中也交代了辉夜姬从搬到京都开始，就向往着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乡下。“乡下”在《辉夜姬物语》中象征着人类的精神家园，是人类最为原初也是最为自由的精神居所。“城市”与“乡村”的矛盾在辉夜姬的心中引起的波动一直是影片的重点。

影片中高田勳极具张力的黑色线条，来表现辉夜姬万念俱灰深夜疾走奔回乡下的情景。然而，乡下已经物是人非、旧人不在。终于，辉夜姬有了“回到月宫”的念头，自己唤来了月宫的使者。使者相约八月十五日来迎接辉夜姬返回月宫。

故事讲到这里便到了影片的点睛之处。在《辉夜姬物语》中高田勳用辉夜姬返回月宫，隐喻“自杀”行为。这样的“隐喻”通过一些影片的表现方式是可以解读的。

首先，看着整日闷闷不乐，不再弹琴、也不再照顾花园的辉夜姬，老婆婆追问缘由。辉夜姬向老婆婆阐明了自己唤来了月宫使者的事情。这里要注意的是，辉夜姬“自己”唤来的意义。这一行为充满了角色的主观选择性，与古典作品《竹取物语》是不同的。辉夜姬唤来使者的行为，实际是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更进一步来说，观众在这个基点可以认为辉夜姬已经轻生。

其后，辉夜姬懊悔不已，她仍想要留在地球，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召唤的使者不允许她继续留在地球。辉夜姬懊悔与无法回头的心情，正是那些轻生之人的灵魂，在人世间徘徊的最后阶段的象征。

最后，非常绝妙的场景——月宫使者的来迎。当月宫使者踩着仙云从月亮缓缓降落在人间时，高田勳使用了他最得意的手段——借用日本传统绘画。在《平成狸合战》里面高田勳借用了俵屋宗达的《风神雷神图》和一些浮世绘作品表现狸猫们现形吓人的情景。这一次高田勳借用的是平安时代最常见的大和绘题材《阿弥陀来迎图》（图）来表现月宫的使者。日本的平安时代，是末法时代，当时日本人信奉阿弥陀佛，相信来生。所以《来迎图》表现的是阿弥陀佛迎接死者灵魂到西方极乐的场景。高田勳不仅将日本的古典绘画完美的融入影片，增加了影片的日本传统趣味，而且也巧妙的借用了传统绘画本身具有的象征意义，来阐释他的“隐喻”。月宫即西方极乐净土。影片中也交代了月宫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清冷地方。最后，辉夜姬披上羽衣就会忘记尘世记忆的细节描绘也与我们熟悉的孟婆汤如出一辙。

欣赏完整部影片，笔者乘坐电车返回途中，东京JR站内又有因“人身事故”引起的电车延迟。这样因“人身事故”引发的电车延迟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简单说“人身事故”就是感到生活压力的日本人冲出电车月台，卧轨寻死。日本人的自杀率非常高，以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为代表的日本文坛几位声名显赫的文豪都是自杀身亡的。更有太宰治将自己的自杀经历写成名为《人间失格》的小说与大家分享。当代小说家平野启一郎也对自杀现象十分关注，并且有很多独到的见解[2]。换句话说，自杀是日本的流行文化。

面对这样的流行文化，面对3.11东日本大地震，高田勳是这样回答《竹取物语》的。

辉夜姬之所以降生人世，是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影片终始使用的线条也为这一主题服务。跃动的线条展现出一种轻松自由的生命感。即使到了“都市”有了束缚、有了欺骗、精神家园成为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人世才有新的欢笑，才有泪水，才是最值得留恋的家。而辉夜姬犯下的罪实际上是现世的罪，是放弃生命的罪；辉夜姬得到的惩罚，并非贬下凡尘，而是返回月宫。这是辉夜姬的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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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后”和“最高”在日语中发音比较相近。高田勳在制作《辉夜姬物语》的时候曾和制作人西村义名闲聊说到《辉夜姬物语》可能是自己“最后？”“最高？”的杰作了。笔者借用这段小插曲为题旨在为辉夜姬在吉卜力工作室出品作中的地位做一个简单的定位。《辉夜姬物语》从2005年正式投入制作，2013年公映可以说是高田勳的回归之作，也是一部十年磨一剑的精良之作，它将成为吉卜力工作室出品作中一部直面“生”与“死”这一主题的经典。

[2] 平野启一郎认为通常被称为“个性”的人格绝对不是单一的，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同的侧面，面对不同的人展现出不同的自己，也就有了人格A、人格B、人格C、人格D等等。人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同一个人心中的不同人格之间有了矛盾，比如人格A不满自己所具有的人格B时，在人格A的主观作用下，就会想要杀死人格B，于是有了自杀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