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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完整《听到涛声》1、2+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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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埃蒂绘画大赛荣誉勋章

发表于 2008-11-2 12:52:57 |显示全部楼层
听到涛声


第一章:尽是离愁

  那一年的三月,我有生以来第二次踏上了东京的土地。考上了某私立大学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要把青春堂堂正正地挥洒在这片土地之上了。
  在市政府工作的母亲请了假来送我,乡下出身的我们母子二人从进入羽田机场开始就被拥挤的人群吓得目瞪口呆。被人流冲出机场,被人流冲上电车,在人流的簇拥下在车厢中摇晃,在人流的涌动中不断更换着等车的站台和电车的线路。在我们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石神井公园。
  从车站的人流中走出,我们稍稍享受了一下久违的清静,步行不过15分钟,拿着地图的母亲一下子就发现了那间名字叫“英”的公寓。这间公寓,就像东京的人潮一样,也让我吃惊不小。
公寓是委托一位住在东京的远房亲戚帮忙租下的,的确是很远的亲戚呢!好像是父亲的姐夫的妹妹……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也是不能对公寓的品质有什么怨言的。这间公寓的历史长达13年,两年前曾经进行过重新的装修,厨房因此被稍为扩大了两叠榻榻米的面积。厨房的对面是大约7叠榻榻米大小,呈狭长形的卧室。东面是一个探出式的窗户,也因此扩充出了一小块面积,成为了一个好像小客厅一样的空间。这样的房间,加上管理费我一共交纳了6万8千日元(约合5400人民币)。一个月6万日元就只能租到这种公寓吗?东京的物价果然很高啊!虽然心中惊叹不已,但我的潜意识里,一种开始新生活的喜悦感,和生存在东京的优越感,在我这时的内心中占据了更多的空间。“哎,谁让这是东京呢?”这样的感叹实在是伴随着窃喜发出来的。
  快运公司送来的棉被包和纸箱子在屋里摆了一地,母亲马上开始麻利地打扫,而我只能漫无目的地来回溜达。在家里并不是很受宠爱的我到底还是被母亲认真地担心着的。也因此,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住在了一家为公务员准备的有着超乎想象的豪华设施的福利饭店中,这一晚,可能是我在东京所能享受到的最舒适的夜晚之一了。
  从拥有大号插销的窗户望出去,远处的皇宫绿地宛如森林—般,汽车的灯光透过枝叶间忽闪忽现,这个城市的灯火布满了整个天际,这就是东京的夜晚吗?的确非常美呢!在那一刻,一种寂寞的美感充斥在我心中,那种味道就好像是看着孤独漂浮在春天海面上的渔船灯火。马路上不时会驶过车辆轮胎和柏油马路的摩擦声以及划过空气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海浪的声音。我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始终眺望着窗外的景色,那里仿佛有一些令人怀念的东西在吸引着我。
这就是我到达东京后的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起,我们搬到了英公寓,并开始着手做一些外地进京母子应该去做的事——为新学期进行疯狂的采购。炉灶、烤面包机、炊具、床铺……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东西被运进了我那不到十叠的小小公寓里。母亲每天早上都要跑到车站前的银行从卡里取出5万10万的现金来,而对此我只能是满怀感激地在一旁看着。此时在我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深切想法“哎,养孩子真是一件花钱的事啊”。
  我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因此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向还说得过去。但是我还有两个弟弟,今后几年所要支出的学费相当可观。而即使我租住的是有13年历史的陈旧公寓,也还要花费家里大笔的钱。
  “感谢您在各方面的照顾。”
  母亲返回高知的前一晚,我在地板上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正坐姿势,干脆而诚恳地埋头向母亲致谢。回想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用敬语对父母致谢。
  “嗨,好不容易想趁这次机会痛快花回钱,结果竟花到手软啊!”。母亲带着满面的倦容,笑得有一些落寞。这几天从她手中被花费掉的万元大钞大概有30多张,因此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的确充满了感触,我也只有陪着哈哈地干笑了几声。
  母亲环视了一下房间对我说:“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可以方便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如果还想搬到更好的地方去或者添加一些喜欢的家具,就自己去想办法吧。不管你是玩还是干些其他什么事,反正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12万,不够的话就自己去赚吧”。交待这些话时她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面对新录用的后辈公务员。
  “嗯,我会一边打工一边优雅地玩”,我笑着回答。
  虽然从乡下地方来到东京还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但是能获得自由毕竟是件好事。
  “反正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先靠打工积攒一些军费吧”。我喜滋滋地这么想着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茫然地在床上醒来。赖了一会床后我发现母亲已经一个人离开了。我本来是想早起送母亲去乘早上第一班飞机,但好强的母亲却没有叫醒熟睡的儿子,她在留言本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三张注意事项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庆幸着她不是那种缠着儿子的母亲。但在这个早晨,在东京的小小公寓里突然独自醒来的我,却产生了淡淡的悲哀。亲人离开的悲哀并不是那么容易挥之而去的。“这是哪里?我是谁?"被母亲独自留下的我好像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翻腾了一阵,直到看见福泽裕吉中庸的脸,才终于想起我是谁,并且顺带决定让福泽裕吉帮助我去解决“这是哪里”的问题,去买地图。(注:福泽裕吉是日本著名思想家一万日元的钞票上有他的头像)。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走在从公寓到车站的路上,以往在和母亲匆匆忙忙的步伐中我从来没有闲心观察这条小路的风景。事实上这里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可言,只不过非常干净整洁,路上的行人以学生居多应该是一个生活气氛很安逸的地方吧。从我的感觉来说这里的气氛恰好是繁忙的东京和悠闲的高知两极之间的中点,我是站在跳向未来的中点上呢!
  可能是因为学生们都趁放春假回老家了吧,书店里的人比想象中要少。从摆放整齐的地图架子上我拿到了东京都都内地图。来到收款台时,一个好像是打工大学生的收银员望了我一眼说:“把这个也买了吧,很好使的”,说话间他从堆在收款台旁的导游书里抽出一本放在袋子里,并按下了收款机的结算键。一瞬间,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啊,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啦”。但转念又一想,既然是住在这附近的打工学生,就有可能是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系的前辈哪。总之我还是先和他搞好关系吧。后来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他的确是和我同一个学校的前辈。
  回到公寓,我在塌塌米上把那张巨大的地图完全铺开,开始培养我在东京的方向感。商业区、政府区、高级住宅区,我沿着各种电车线路和城市干道辨认有希望和我发生关系的区域。我敢保证这项功课的难度绝不下于我以往18年人生中曾经刻苦努力过的任何一门,所以我很快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完全投入在研究东京这个庞然大物血脉的过程里,直到我被电话的铃声惊醒。
  “拓吗?是拓吧!是我呀!我是山尾啊!”
  虽然对于有外人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有点不舒服,但随即涌出的土佐方言马上让我沉浸在一股久违的亲切感之中。打电话的是我原来的同学山尾忠志。我们都管山尾叫“圆白菜”,因为他在家乡是个有名的大关级壮汉(大关是日本相扑的级别之一,在这里用来形容山尾的身材魁梧),肥胖的体形就好像圆白菜一样。虽然他性格并不是很呆,但是大家还是给了他这个绰号。
  “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电话的?”
  “弱智,当然是问你老妈了。我一连四五天拼命给你家打电话才问到呢!好久不见啊!拓~”
“干什么啊你,想家啦?”
  坐在床上的我将听筒举在耳旁,声音也不自禁地激动起来,这的确是让人感到很亲切的一通电话呢!电话另一边的圆白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用那种很假的戏剧腔吼道:“我好寂寞啊~拓!”他用的是纯正的家乡话。
  圆白菜山尾似乎以为我也完全陷入了思乡情绪中,于是开始变得话多起来,不停的说着,“刚考上的时候我想起的人是我妈。本来是想多玩玩的,于是二月底就过这边来了。这种时候天气说冷不冷的,所以就感冒了。当我一个人在床上难受得直哼哼的时候,我妈那个家伙却一个人跑去看歌舞伎,还逛街购物,玩得可痛快了。不过后来奶奶打电话告诉她说,我爸带着上次那个美女护士一起去打高尔夫了,于是我妈气得马上回家了。我真是想哭啊。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一个人睡在空当当的屋里,忍不住开始厌恶人生。在那边你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吧?”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卷心菜内心还是真是敏感纤细呢!
  “喂!你知道我到这里以后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吗?”
  “东京地图呗~”
  听到我的回答后,电话那头儿顿时沉默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圆白菜带着一种完全发自心底的震惊和感动问到。“我从羽田直接坐出租车到了这里,周围完全不认识,只知道地名是涩谷的神泉。”
  “难道说,你现在住的是那种高级地段?你们家可真不愧是靠赚黑心钱致富的医生啊!好啊,你以后不要来电话了,要打就打给别人吧!”,我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不过很快我就后悔了。
  当你面对虚弱而神经质的人时,绝对不可以说出如此不识时务的话。电话对面的圆白菜好像是受到了打击,一瞬间沉默下来,“拓,你好像不大高兴吧”,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意,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感觉,看来的确是受到了打击。当我慌张地想要对他做出解释时,圆白菜突然发起火来:“果然是这样啊!要是里伽子打来的电话,你一定会很兴奋地说个没完吧!可恶,她家本来就是在东京嘛,你肯定心里美得不行了吧,是不是?肯定乐坏了!你果然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混蛋!”
  “干吗要突然提起武藤里伽子啊?”,我小心翼翼地问到,心中稍微有些紧张。
  人的名字真是神奇啊!在山尾没志气的愤怒中冒出来的名字,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学校的教室,黄昏的操场,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时要走的那条路,以及路上干爽松柔的潮风。一瞬间,那些因为毕业典礼期间的混乱事务而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又都再次回到眼前。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心中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感伤心情填满了。
  “她上的不是咱们那边那个很热门的国立高知大学么,很久以前就决定去那里了呀”。
  “你在说什么呀,拓?咦?这么说,你不知道吗?”
  圆白菜是个性子很直的人,他并不是想故意气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他只是真的吃了一惊。
  “里伽子啊,虽然考上了母亲眼皮底下的高知大学,但其实好像暗地里一直都在和东京的父亲联系着。参加完国立大学的考试后,她就找了个和朋友一起去毕业旅行之类的借口来了东京,然后参加了这边大学的入学考试。这些事情她一直都瞒着她妈,等到了毕业典礼结束的那段忙乱期后,她就终于头也不回地跑到了这边。帮助里伽子的是她的朋友小浜,我差不多还是在一个礼拜以前听说的呢。拓,你真的没听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那你来这边以前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因为要去东京了,所以差不多从出发前半个月开始,我每天都会和那些留守组的朋友们出去玩,迪厅、酒馆、KTV,告别会一直都持续不断。那段时间里,我从来没在晚上12点以前回过家。一起出去玩的人选基本都是固定的,就算偶尔搞错,叫来了里伽子的朋友小浜,我也绝对不会和这类女性成员发生什么接触。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听到有关这方面的消息。
  再说,我出发来东京前,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联络里伽子。不,老实说也不是一点儿没有想过。可就算我联络里伽子,得到的肯定也只是不理不睬罢了。
  最后一次和里伽子说话应该是学园祭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去年的十一月四日。当时里伽子干脆地甩了我一个耳光,并骂到“笨蛋,你这样的人最差劲了”,她还说以后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
  那件事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因此,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就不是圆白菜想象的那样了。完完全全不是那样的关系了。所以来东京前的那个晚上,我当然不会给她打电话了。
  从高知机场出发时,留守组的朋友们也来送我了,有四个女生,三个男生。一开始,有一个女生哭了出来,结果导致男生们也开始沉默不语了。对此我感到十分尴尬急忙边陪笑边说一些应付的话,比如“暑假回家时还可以在班级聚会中见面啦”之类的,同时视线也心虚地飘来飘去。不过接下来,我的视线就开始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的出租汽车站——但是那里没有里伽子的身影。当然了那家伙怎么可能来送我呢。
  我们都成为了大学生,我在东京,里伽子在高知,有了这段物理上的距离我们的关系就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吧。接受了这样的结论后,我转身走向安检通道。就这样,从此把里伽子的事忘掉吧。
  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里伽子当时竟会在东京。
  “是这样吗?原来竟然是这样!”——我最初的震惊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疑惑。里伽子又做了这样的事,她再次一个人做了这样的事。
  “喂,拓啊,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刚才说‘总之要振作起来’”,电话中传来了圆白菜的声音,他好像突然又恢复了力气,音量变得很大。“里伽子应该会和你取得联络吧,她啊,可能就是为了追随你才到这边来的呢!”
  “你啊.还真是很闲呢”,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之后我很快对圆白菜的话失去了兴趣,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是也没办法嘛。仅仅10分钟,在陪圆白菜东扯西扯了一些毫无边际的话题后,我们约定好近期有时间出来见个面,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翻身倒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没过多久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马上起身将塞在壁橱里的手提包拉了出来,从里面拿出了我们班的毕业生人名册。我们毕业时曾经成立了一个同学会,我被推举为同学会东京支部的初代干事,所以手中才会掌管着这本人名册。我找到小浜佑实高知家中的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拨了过去。很快,她母亲便接起了电话,“哎呀,是杜崎君啊?怎么样你还好吧,什么时候到东京的呀?”.她的反应倒是很轻松自然。
  “我已经到东京了,现在是从东京给您打的电话,主要是想和小浜交待一下同学会的事。”
  含糊其词地客套一番后,我被告知小浜前天就已经出发去神户了。此时我刚刚知道那个长着一副白面包般松软圆脸的可爱姑娘小浜佑实,最终上的是一家神户的女子大学。
  询问了小浜在神户的联系方式后,我按下了挂断键,心里油然产生了某种感慨——这真是个充满了淡淡离愁别绪的季节啊!
  
  我们四国这边的高中生都很古怪,毕业时会划分出留守组、京阪神组、东京关东组等等,分散在日本全国各地。估计就只有北海道和冲绳方面不包括在内,但每年还是会出现那么一、 两个怪人非要跑到北海道大学和琉球大学去。
  我十分小心地拨起了刚刚问到的小浜借宿地点的电话——不过一转念,我突然又忍不住放下了话筒。这种时候给小浜打电话询问里伽子的事,恐怕时机不大合适吧。
  接下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肚子有些饿了,于是就将刚买来乌冬火锅套餐拿出来放在了燃气灶上。在乌冬煮好前的这段时间里,百无聊赖的我将视线扫向了铺在地板上的东京地图。过了一会儿,我便发现自己正在无意中寻找着那条名叫“成城”的街道。那里是里伽子父亲住的地方,里伽子如果来东京的话应该还是会住到父亲的公寓里去吧。很快我就找到了成城的街名,不过能做的事也仅此而已。我既不知道那里的具体地址,也没有那里的电话号码。
  乌冬煮好了,我站起来准备去关煤气,可在起身的一瞬间,我的视线却扫过并且终于停留在了地板的某个位置—— 一张照片正躺在那里。这张照片是四班的须田偷拍的,拍摄时间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五年级学生修学旅行,地点是夏威夷的怀基基海滩,里面的人物是里伽子。
  那次旅行结束之后,男生们之间就开始流传起一本绝密相册,而相册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这张。照片中的里伽子穿了一身白底黑色水珠样式的泳衣,虽然泳衣本身比较普通,但里伽子的身体曲线却极为出众,因此这件事就成为了男生们之间一个相当热门的话题。
  在我们年级,要说身材好,首先会提到的是一班的泽田美惠和五班的樱庭久美子。但她们的口碑来自平时穿着学校制服的样子。里伽子穿制服时体型会显得过于纤细瘦长,可没想到一穿上泳衣,曲线竟会变得如此有冲击力,实在令人感到意外。因此这张照片就更加吸引人的眼球,销量不断节节攀升。
  “这样的照片为什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出现啊”,我捡起照片端详着,脑子里逐渐有些恍惚,“可能是刚才从手提包里掏人名册时掉出来的吧”。照片中的里伽子好像特别不高兴,她抱着双膝,出神地盯着眼前那宛如明信片装饰图案般的蔚蓝大海。
  明明还只是一月底,夏威夷的海面却蓝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这也导致整张照片严重缺乏真实感,简直就像是合成的。即便如此,照片中里伽子那莫名忧愁的面孔也肯定是真实的。虽然没有使用长焦镜头,但还是拍到了里伽子如此近距离的特写,这主要是因为须田那个家伙专门为这一天做了准备,邮购了杂志上的组台式双筒望远镜相机。当时,那小子装出一副用望远镜眺望远处海面的模样,实际上却在不停的咔嚓咔嚓偷拍下穿泳衣的女孩子。
  我一边吸溜着乌冬和蔬菜,一边看着这张里伽子的照片,想起了修学旅行时,里伽子在饭店大堂叫住我时的情景。那好像也是我和里伽子的第一次正式接触,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接触具有十分强烈的象征性意义。里伽子之所以会找我搭讪,其实也是别有目的,因此这件事中并没有包含什么恋爱的意味,也就是说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我。
  是啊,根本就没有什么喜欢之类的感情嘛——对此我感到越来越确信。于是一瞬间,我第二次产生了以后再也无法见到里伽子的预感。而现在我刚刚得知,我们从春天起就开始居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了(虽然这个城市不是一般的大),不过里伽子至今都没有联系过我。她这个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害羞啊、不好意思啊之类的问题。既然不联系,就肯定是因为不想联系。
  东京这种地方,不看地图的话就根本不清楚哪儿是哪儿,想要通过偶遇和里伽子重逢,简直就像是在寻找掉落在沙滩上的一小粒钻石一样难。是啊,偶然间的重逢根本是不可能的。
  看着照片里的里伽子,无数个有关于里伽子的画面又回到了我眼前。六年级时成为同班同学的事,黄金周时短途旅行的事,两人一起住在饭店的事等等,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这些事给予了我很多快乐和惊奇,但对于里伽子来说,可能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吧。
  这种想法总会让人感到有一点寂寞。此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喜欢里伽子,于是心情一下变得很哀伤,总觉得好像再也无法高兴起来了。

第二章:男子汉

  武藤里伽子是在我五年级时的秋天转学进我们学校的。
  我所居住的四国高知市,是个人口大约30万左右的小城市。城市中心耸立着高知城,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古城脚下的小市镇。长曾我部一族是本地的豪族,后来,那位因老婆而出名的山内一丰也入住了进来,于是江户时代期间,这里就一直作为山内一族的城下城而兴盛着——这些都是在四年级的日本史课上学到的。不过说到底,这里名气最大的人还得说是国民之星坂本龙马吧。
  注:见性院(1557-1619)山内一丰的妻子。原来名为【】,与山内一丰结婚后改名为【千代】。当时丈夫山内一丰仍身份低下,见性院用嫁入时的所有财产来购买名马,又借为织田信长准备马具的机会使信长见到山内一丰的能力,后山内一丰受封为土佐一国的国主。
  总体来说,这座小城宽敞舒适,我很喜欢这里。不过之所以会说得这么轻松,也是因为根本没去过其它城市吧。
  贯穿城市东西流淌的镜川最终注入大海,在这条河的不远处,就是那所与我相处了六年的学校。这是一所以初高中六年制教育而骄傲的私立名门学校,老百姓们都知道,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在县里是最高的。市里的学生们都视这里为少爷小姐学校,不过学校里也的确存在着这种风气。从小学起就开始上私塾被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雇用家庭教师的家伙也是数不胜数。父母们基本上都是大学毕业,十分关心孩子的教育,而且家里也的确有能力雇用家庭教师——这类学生在学校里占据了绝大多数。
  初中时候被称为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高中时被称为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这种特殊的叫法也充满了浓厚的精英气息。去城里的唱片店时,如果你说一句“这次运动会五年级一定会露脸”,那么就算你没穿着学校制服,周围人也会明白“这些家伙是那所学校的学生”,这种特殊的叫法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方便的身份标签。所以就算因此在暗地里被人奚落,也的确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年级大约有200人左右,经历了六年间的重新分班后,会接触到很多不同的面孔,因此就算不是同班同学,大家彼此之间也基本上都认识,于是伙伴意识就变得相当强烈。如果听说我们学校的女生正在和县立第一高中的家伙交往,那么只要这个女生不是丑八怪,男生们就都会忿忿地说“竟敢对我们的女人出手”。同样,如果某个男生和一位被看作是美女的土佐女孩交往的事被披漏出来的话,那么只要这个男生长得还不是太糟,他在班级女生之间的形象就会迅速恶化。
  正因为是这样一所家族气氛浓厚、社交范围狭窄的学校,所以中途转学来的学生才会显得格外醒目。一般的转学生都是在初中三年级和高中四年级时转来的,之后会被插入一个大约五十人左右的班级中,插班考试非常难,因为五十多人中大约有一半都是尖子生,他们是学校提高名门大学升学率的固定砝码。
  里伽子转来那年,是高中五年级的秋天——距离毕业就只有一年了,在这种时候插班进来,实在是非常罕见的事。不过只要大学考试时有把握能考上知名大学(不管是京阪神地区的还是关东地区的),那么学校方面也肯定还是会网开一面的吧。
  认识这位不合时宜的插班生,是在世俗所说的高二那一年的暑假里。
  那一年暑假,我刚好满十七岁,正在带屋町(译注:高知著名室内商业街)一家以观光游客为主要客源的饭馆里打工,负责的工作是送货和洗盘子。无论我怎么拼命洗,盘子还是会像施了魔法一样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同时一个似乎是负责在中央市场进货的壮实大哥还总是对我吼着“我说打工的!你还不快点而去送货啊!”。每当这时我都会后悔选错了打工地方。
  
  不过后悔也没有用,不干活就拿不到钱,所以我只能不停的将护手霜涂在因洗涤剂而变得粗糙的手上,然后继续回去默默地工作。
  升上五年级后没多久,我们一直搁置的修学旅行目的地终于有了正式结论,最终确定为夏威夷,当时,只有五年级的学生能够得到学校认可,在暑假期间打工,而且所需手续只是打工地点负责人的签字和家长的保证书。这主要是学校方面考虑到,打工可以让学生们能够挣取一部分旅费和零用钱,从而减轻家长在这方面的负担。不过实际上,真正为了赚取零用钱而去打工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家长都认为,与其为了旅费和零用钱去打工,还不如利用这些时间去上暑假补习班呢。
  一放暑假,我就马上到饭馆打工去了。可能是因为连续工作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吧,到了八月中旬时,我已经廋了有4斤了。真是一个辛苦的暑假啊。
  在这种日子中的某一天,我傍晚下早班回到家时,接到了松野丰打来的电话:“杜崎吗?你赶快来一下学校,现在出门的话还来得及,我在三班教室等你”,松野只说了这么几句便挂断了电话。虽然我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都快直不起腰了,但还是立刻蹬上自行车直奔学校。无论什么时候,松野丰的事都是第一优先的,无需任何理由。
  夏日的炎热仿佛达到了顶点,那一天傍晚更是显得格外湿闷。阳光的热度还没有褪去,镜川的河面被照得闪闪发亮,我一边俯身蹬着自行车,一边侧头远望镜川的河水。闷热的路面不断向我返来热气,一整天待在空调房间里的我,此时轻微出现了某种奇妙的晕眩感觉。
  说起松野,他在六年里从来没有和我分到过同一班,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确信松野是我的好朋友。即使现在因为上大学而分开,我心里还是存在这样的想法“松野是个值得信赖的家伙”,这一点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我有一个叫英理的表姐,现在在本地的广播电台工作,她特别喜欢电影,尤其是西部片,有时候还会和东京的影迷朋友交换录影带。在地方小城里,这种程度的人已经有充分的资格被称为OTAKU了。有一次,我无意中问到她“明明是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看西部片啊?”,英理怀抱着一本旧节目单,以入迷般的眼神回答说“难道你不觉得他们都很帅吗?这些片子讲述的都是一个人如何从一个男人变成一个男子汉的故事。”,“什么呀,不就是打来打去么!”。“的确是这样,不过西部片真正讲述的其实是如何由男孩变成男人的故事。片中出现的男人从来不会心情浮躁,满嘴抱怨,他们只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当中”。在西部片里出场的男人们全都很棒,不论他们是否已经成为了“男子汉”。也许在英理眼中,周围那些现实中的男人们都属于“满嘴抱怨”类型的吧。
  当时电影院里并没有新的西部片上映,所以我仍然心安理得地保持着对西部片不感兴趣的状态,不过只有一件事始终缠绕在心头无法散去,那就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呢?“男子汉”——总觉得这个词十分帅气,叫起来也很响亮。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也许对于我来说,松野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一个急转弯,我冲进了校门,摇摇晃晃地跑进了一片寂静的教学楼。暑假期间,这里一直在进行针对不同学年、科目的讲习,现在讲习已经结束,学生们都回家了,老师们则都呆在办公室里。所以,在我爬上三楼来到五年级三班的教室的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人。
  打开教室门,我看到了松野。他站在窗户旁,向外探出身子张望着下边的操场。松野身材瘦长,长得是一副书生模样,他直愣愣地盯着下方的样子,就像是因烦恼学习和考试而想不开,一心要从三楼窗户跳下去似的。不过松野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大大咧咧的问到:“喂,叫我来干嘛呀?”
  “啊?”,松野转过身来,嘟囔了一句“还挺快的”。然后就招手要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松野旁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在教学楼一层面对操场的一侧,可以看见老师办公室的窗户,窗户旁现在正站着一个女生。由于窗户完全敞开着,所以看得十分清楚。
  “那是谁呀?”
  “咱们年级新插进来的转学生,叫武藤理伽子”,松野用他一贯毫无感情的平直声音说到。
  “咱们年级?五年级?”
  “对啊。”
  “在五年级下半学期转过来,真是太少见了”
  “但还是让她转来了啊。刚才我正准备回家时,遇见了我们班主任小杉,小杉正带着那个女生参观校园。小杉告诉我说,这个女生从九月份起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还让我跟她打个招呼”
  “那你干嘛这么兴奋啊?”
  松野直起身子,一副觉得我不知所谓的神情,笑着数落我说:“当然兴奋了,以后的乐趣会大大增加嘛,武藤可是个大美女呀!”
  “哦?”,我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于是马上探出身去,努力的眯着眼想看清对方,无奈操场的树太碍事,把脸全都挡住了。
  “根本看不见呀,而且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办公室去看。”
  “你要真想看的话,可以找些向老师请教问题之类的理由进去嘛,怎么样,要不要去啊?”
  “不用了,倒也没那么想看”,虽然我此时的好奇心十分强烈,但还是马上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在暑假期间到老师办公室去。补习的书一本也没带,整天都一门心思地投入到打工上——这种状态下的我实在不愿意碰见老师。
  那时候的我,可能的确有些执着过头了。
  我和松野的友谊开始在初中三年级。当时是我们本来预定要去京都进行一次四天三宿的修学旅行,但中途却突然被取消了。
  在决定取消前,学校先把监护人召集起来开了一次会,提前给他们作好了思想工作。之后,在一次全校晨会上,校长宣布说:“今年的初中三年级修学旅行被取消了,今后,初高中的修学旅行被合并成一次,安排在学习和考试压力较小的五年级举办”。
  虽然已经从家长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但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我们三年级学生这边顿时像捅开了马蜂窝一样鼓噪起来。然而校长只是瞥了一眼初中部的学生,就马上对五六年级的学生们发表起了宏篇大论:“去年的应届升学率,我们彻底被县立第一高中赶超过去了。监护人们都感到,此事实在是愧对那些为我们树立了优良传统的前辈们。为了洗刷耻辱,现在这届六年级的同学们就一定要努力,否则,三年同学们做出的牺牲就会失去意义”。说这些话时,校长的神情异常悲壮。
  后来我们听说,几年以来,新创办的私立学校和我们的老对手县立第一高中都逐渐赶了上来,焦虑的家长和毕业的前辈们纷纷发出质疑之声,而从学校的立场出发,也的确很有必要摆出“重新振作,加倍努力”的姿态来。
  然而,“取消初中三年级的修学旅行,合并到高中五年级一次进行”到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对此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当时就更不明白了。
  所以那天放学后,我和班里五个关注此事的人一起找到班主任进行抗议。我的性格很老实,一直以来也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从来没产生过什么出格的想法。会做出这种事,基本上也只能够解释为还没有从前阵校庆的散漫心情中恢复过来。
  作为几个人的代表,我对班主任——教音乐的女老师狭山小声地说到:“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取消修学旅行并不能使大家的成绩提高上去,而且对此学校又没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因此我们都感到十分不满。”
  话刚说完,坐在对面的四年级数学老师川村就突然“挷!”地一拍桌子,生气地吼到“这种话,等你进了全国模拟考前100名再说吧!”,“我上回考了第89名”,本可以默不做声的我,却忍不住让这句话脱口而出,这主要是因为川村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我没有沉住气。
  由于这句话出现的时机十分恰到好处,所以无论是狭山老师,还是与我一起来的同学们,甚至更糟的是,就连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都一起嗤嗤地笑了出来。当然,我们只笑了一下就马上住嘴了,由于此举确实比较失礼,所以大家全都把头低下了。
  满面通红的川村站了起来,吐沫横飞地叫到:“你们不就是仗着狭山老师是女的,所以才这么无法无天的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没有道理的借口,不过我们心里清楚,川村本来就是一个很蠢的人。
  从那次以后,我就越来越深地体会到:吵架的时候,只要胡乱叫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就完全可以取得胜利。谁嗓门大谁就能赢——这绝对是一条真理。
  于是,我们最终只好把嘴闭上,沮丧失落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作为一个初中三年级学生,能做的事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一旦挨了骂,就会马上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当时心里也觉得,抗议的事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吧。“没办法嘛,这件事已经决定下来了,不可能再改变,反正我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还是很了不起的,是不是?”——我们的心情就好像是刚输掉高中棒球联赛的运动员,十分单纯,谁让我们都只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呢。
  不过一个礼拜之后,在周一的晨间例会上,校长刚讲完话,初中的生活指导老师村赖就走上了讲台。他一边神经质的哆嗦着脑袋,一边说到:“关于取消初中部修学旅行这件事,我们已经召集监护人开过了会,取得他们的谅解。虽然一部分学生表示出了异议,但相信也是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产生了误会。作为学校来说,还是很希望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解释,因此现在想确认一下有异议的学生人数,请对此事感到不满的同学举手!”
  明媚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倾泻下来,礼堂里漫溢着暖暖的光芒。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在校长讲话时,我曾在心里盘算着“马上就能到海边游泳之类的事情”。
  马上我就发现,列队站着的三年级学生全都在看着我们——更确切的说是看着我,还有很多人是特意扭过头来看的。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当时的情景,整个礼堂的视线仿佛在一瞬间集中到了我身上,根据当时的感觉,好像所有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在盯着我,这甚至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在今后的人生里,我可能再也无法得到如此程度的关注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固执的人。平时总是规规矩矩的,也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当时机出现时,也能很识时务的做一个好孩子,总之就是个极普通的小孩。相比起来,可能我的两个弟弟要更为任性、反叛一些,他们从来不会在自己的主张上做出让步,完全就是一幅冥顽不灵的样子。
  那天,我之所以会举手,也绝对不是因为什么自豪感和意气用事,也不是因为正义感,当然更不是因为信念。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只不过,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当时的我却感觉到——如果现在不举手的话,那么等以后到了非举手不可的时候,就会真的举不起来了,只能一味没骨气地低头忍让。
  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气,合上眼,最终将手举了起来。
  就在我的手似举非举的时候,礼堂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哦——”的感叹声,这阵感叹声比我举手的动作还要快一拍。
  我诧异地睁开眼,看到身边站的那列人此时都转到了与我正相反的方向,站在那个方向的是四班。我顿时感到一阵可笑的失望,也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在黑压压的一群脑袋中,赫然冒出了一只包裹在学生服里的手。和我攥紧拳头的举法不同,这只手的举法十分正规,完全就像是运动会时运动员代表上台宣誓一样。
  举手的人就是松野丰。
  对此我简直无法相信。虽说松野丰是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但平时却并不怎么引人注目。既不是运动白痴,也不是运动健将。虽然学习挺认真的,可也不是那种散发着苍白阴气的书呆子。虽然五官长得还比较端正,但实话说也并不是那种会让女孩子动心的类型。总之——
  总之,就是那种完全不起眼的家伙。
  我认识松野是在二年级的运动会上,当时我在接力赛中跑第三棒,他是我旁边那组的第三棒。不过此后我们就从来没说过话。所以,松野并不是因为和我之间存在友情而举手的。
  高中部那边也开嗡嗡地骚动起来,说不定,这其中也夹杂着“加油噢~”之类的窃窃私语吧。仿佛是被这阵骚动声牵引着,举起的手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而且全部都举得十分明确。最终,举手的人大致达到了40个左右。在三年级的200多人里有40人举手,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数字了,因此礼堂逐渐被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气氛中。
  “好了,请放下吧,”台上的村赖呼哧呼哧地喘着说到,一位担任晨会执行人员的体育老师拿着会议记录向他跑了过去。村赖呼哧带喘地念完记录后,就匆匆忙忙下了讲台。
  之后那节课应该是班会,可班主任狭山老师却根本没有在教室露面。我的心情此时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因此也开始担心“狭山老师现在会不会正在教职员工会议上挨批呢”,想到这点后,心情立刻变得十分沉重。虽然对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感到后悔,但凭借着那种胆小的孩子式的判断力,我还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看你干的好事,要是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挨骂的”。
  可班里的同学们却兴奋地议论说:“老师没来,肯定是因为参加紧急对策会议去了吧!”。我们班这次一共有10个人举了手,其中6名女生,4名男生(算上我在内)。
  9点以后,狭山老师终于出现在教室里。
  我们脸上的期待表情都十分明显,一直在等着老师给出回应,可她就好像在故意回避我们似的,面无表情地说到:“咦,都怎么了?班会应该还没结束吧?这礼拜讨论的议题不是已经决定下来了吗,就是选出打扫游泳池的值日生啊,还不快点开始选?”。这种说法很明显只是在找借口绕开话题,所有包括我在内的全体同学都满脸质疑。
  狭山老师似乎终于决定要放弃抵抗,她略显肥胖的身体微微颤动着,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修学旅行那件事,过不久会开个说明会,今天教室后面会放一本点名册,想参加说明会的人,就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个圈”,说话的时候,她始终耷拉着眼皮。由于是搞音乐的人,所以狭山老师的性格十分单纯,这类纷争对于她来说的确是非常头疼。
  至今我都认为,我们学校的确是所好学校。虽然自作主张取消修学旅行的行为很过分,但之后的处理方式却比较高明。并非对心存不满的学生不理不睬,而是让学生自己承担起责任来。心里有话想说的人,就必须在承担了责任的前提下来表达意见。如果没有承担责任的自觉,也就没有表达意见的资格——这应该就是学校在这件事上所奉行的方针。
  “这种方针的确很高明(可能吧)”,我一边恍惚地想着,一边看着狭山老师弓着腰走到教室后面,将点名册挂在柜子上。虽然晨会时被气氛所影响而举了手,但如果真要在点名册上给自己的名字画圈的话……就有点头疼了——应该会有一部分人这么想吧,如果考大学时档案受到影响的话就头疼了。
  这些推测果然都应验了。放学后,我看了一下点名册,上面只有四个人的名字画了圈。“果然如此啊”,虽然我并不埋怨那些没有画圈的家伙们,但老实说,心里还是觉得挺落寞的。在我十五年的人生里,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果真要形容一下这种心情的话,就是有点而类似于轻微挫败感,以及伙伴一个一个离开时的孤独感的东西。
  那天之后过了大约有一个礼拜或十天左右的时间,还是在一次班会上,狭山老师突然说:“放学后将在美术教室举办说明会,请参加的人到那里集合”。一瞬间,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不过狭山老师并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释,只是有些忧心忡忡地望了我一眼后就离开了教室。
  放学后,我怀着纯粹的好奇心和责任感来到了美术教室。算上三名女生的话,聚集在这里的人还不到十个,而我们班来的人当然就只有我一个。这些人全都以一副惶惶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安地踱来踱去。讲台上放着二十多张纸,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这样一句话:“请有意参加的人将姓名、班级写在纸上,然后写下对取消修学旅行的意见”。
  我一边慢悠悠地向讲台走去,一边在心里感叹,“都到了这种地步了,难道还会不写么?不过这种方式还真像是淘汰赛呢,可以把对手一个一个消灭掉,的确是很了不起的策略啊”。纸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设计得好像是调查问卷,既有姓名栏和班级栏,也有填写意见的地方。我拿起一张纸,放在讲台前的课桌上。从胸前的口袋里,我掏出了刚升上中学时父亲送我的万宝龙圆珠笔,工整地写下了姓名和班级。
  “我认为取消修学旅行没有任何意义,老师和家长只是为了图省事罢了”,写下这句话的同时,我心中也油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怒气。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这么愤怒过,以至于全身都开始抖了起来。我自顾自地气着想——对于我们孩子气的抗议,老师们为何不能采取大人一贯的轻视态度,找些“学校早已经决定了,不能更改”之类的温和理由呢。更让我生气的是——为什么到最后,我要被不怀好意的学校牵着鼻子走,干出这么孩子气的事来呢。
  我根本无路可退。
  老师们并没有采取轻视的态度,也没有封住孩子们的嘴,而且还决定要给出解释。表面上看这的确是一种善解人意的态度,但仔细一想却感觉其中似乎透出了一股狡猾的味道。可就算觉得对方的做法狡猾,也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反击办法来。我越来越沉痛地感到自己只是个软弱无力的小孩子,如此世道,可真是让我难以容身啊。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写的话了,于是我缓缓地抬起头,发现教室里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也就是,大家离开教室时我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一直都在低着头。这应该就是武士的悲哀吧。即使只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也还是会产生这样的感慨。
  空荡荡的美术教室此刻显得异常寂静。我起身走到窗边,看到初中棒球部正在操场上进行训练。刚打开窗户,听起来很舒服的金属球棒的声音就一下子传了进来。“我要投过去喽!”——空中回荡着一如既往的破锣嗓子,大家看起来都很有精神。有精抻,而且永远安逸。在远处,镜川的河水正幽幽地泛着波光。
  “咦?”,我有些惊奇地眯起了眼睛。眯着眼睛看的话,城市中仿佛正飞射着一道银色的虹光。在每周一次的美术课上我竟然一次都没有察觉到过这条河,也从没有想过在这里也能看到河,而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此时的我,却因发现从这里能看到镜川而深深地感动着,我久久地眯着眼,出神的注视着那条寂静的银色河流。
  突然,我感觉背后的门被打开了。
  估计可能是初中部的生活指导老师村赖吧,要不就是川村那个家伙。我赌气地想着“这回你们终于赢了,而我只是个拉不下脸来认输、强打精神装好汉的傻小子罢了!”,下定决心后,我一下子转过身来。站在门口的人是松野丰。
  “真是的,果然只有杜崎一人啊!”,松野懒洋洋地说到,样子就好像电影中赶赴约定的人,之后又扭头看向了黑板。他的表情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只是慢吞吞的看了一眼课桌,同时奇怪地笑了出来。“我在楼梯上遇见铃木他们了,他们跟我说‘替我们向杜崎说句对不起,请他原谅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无精打采,口齿也十分含糊不清,好像在努力忍住哈欠似的。
  “笨蛋!”,我笑了出来。笑的时候,鼻子里面有些酸。我脸上现在肯定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吧,不管怎么说,我还都只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小孩子嘛。
  松野丰就像在路上接过传教的宣传单一样,径直从经过的课桌上拿起了一张调查问卷。他随便挑了张眼前的桌子,左手握着钢笔刷刷写了起来。松野好像是个左撇子。
  他写得十分流畅,一次也没有停下笔来思考过。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走到他身边,伸过头去看了一眼调查问卷。上面写着:“取消的做法是单方面行为,我对此无法接受。从这个学校毕业后,不管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时,我还是会认为老师们的做法是不妥当的”。字体异常棱角分明。我被深深感动了,这个人竟然能考虑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啊,而我能考虑到的却只有眼前的这些事……
  灵活的头脑、机敏的感觉,这些似乎都与我们年级的200多名学生无关。也许松野在这200多人中只是个不起眼,一抓一把的书生,但此刻我却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能达到了不起的程度,是非常不容易的。
  直到5点多,我们两个都还呆在美术教室里。窗外逐渐呈现暮色,金属球棒的声音也一点点零落起来。我们彼此并没有交谈,只是隔着两三张课桌坐着,一直都沉默不语。无聊之中,我不知不觉地吹起了口哨,这也让松野突然意外地抬起头来。
  一瞬间,心情突然高涨了起来,胸口充满了神奇的热度。“虽然现实很残酷,但也还是会有好事发生嘛”,我完全被这种情绪所满足,也十分庆幸能够有自己以外的人带给我这种心情。我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灯打开。
  过了不久,班主任狭山老师打开门,探进头来。她好像已经从那些离开的人口中得知,教师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所以此刻她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只是笑着,看起来心里十分为难。“今天的说明延期了,因为老师那边有些忙,刚才……”,她一边解释着,一边笑着叹了口气。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她走进美术教室,来到我所坐的课桌旁。一如既往地弓着腰,一如既往地提心吊胆。“我说杜崎君这件事真的值得你如此执着吗?”,她的声音很通透,很好听。狭山老师上音乐学院学的是声乐。狭山老师好像根本没有把松野放在心上,她也许把松野当成是被我强拉来的没有主见的家伙了。
  “我并不是执着,是因为老师说要开说明会我才来的。如果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开说明会的话,那就算了吧”,我十分诚恳地说到。在与松野相处的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好像到达了一个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涉足过的领域。虽然说不太清楚,但我确实失去了对任何人(即使是川村那样的家伙)生气、反抗的心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会觉得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很愚蠢。唯一可贵的是,我能够通过这件事结识松野这样的家伙。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达到自以为是的姐蛆所说的“男子汉”的标准,但至少,我拥有了将昔日敌人遗忘掉的心胸。就算以后川村和生活指导老师再对我说什么,我也绝不会再感到落寞了,除了偶尔可能还是会有些生气。
  那天,我和松野是一起回的家。当时我们应该还没什么可聊的东西,就算现在想回忆一下当时的话题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反正聊的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就是在哪里上的小学啊,上的什么私塾之类的。那天以后,从我的感觉来看,我们也没有变得特别亲密。在楼道里遇见时最多只会点头打个招呼。有时候也会在周日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什么的。总之,就是这种程度的关系,我觉得已经足够了(男人间真正的友谊就是这样啦,君子之交淡如水,karmin注)。
  我的人缘很好,在频繁的换班之中,和谁都能相处得不错,朋友也交了一大堆。不过,在我心中,松野丰的位置却与其他朋友稍有不同,这件事至今也没有改变过。
  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在暑假时打工,是因为5年级修学旅行的目的地被定在了夏威夷。打工很辛苦,手也变糙了,腿也变肿了,不过这些我事先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且工钱的确是很丰厚,所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暑假中,我曾经和松野通过一次电话,谈到了想考的大学。
  “我想去东京那边”,我已经大致考虑了一下:通过这次打工,我发现自己还是有能力挣到钱的,这样的话,去东京上大学这件事就变得现实了很多。学费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主要是生活费心里比较没底,不过大不了可以去上大阪和京都的学校嘛。
  
  松野嘟囔着说:“我要去京都,不管是国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京都不错,我爸也在那边上的。只是从分数上来看好像有点儿勉强”。在互相鼓励一番后,我们挂断了电话。
  抱着试试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的心情,我一边摧残着自己的手,一边拼命的在打工。同时松野则为了在一年后成功登陆京都而参加了全部课程的讲习班。我和松野的十七岁夏天,就是在这种没有电视剧的无聊状态下度过的,并且马上就要迎来结束的那一天了。
  话题还是回到里伽子身上吧!
  “哦~转学生啊,而且是个美女”。我坐在教室窗户旁边的桌子上看着紧盯老师办公室方向的松野的侧脸。为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转学生,他特意打电话叫我出来,我并不太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但同时又总觉得明白了点儿什么。
  总之,关键词就是——转学生是个美少女。
  我们出了校门,准备去吃点儿刨冰。走过学生衣柜间时,我留下松野,独自跑去车棚取车,打开车锁后,我向校门的方向赶去。
  校门口那里,松野正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罩衫,格子短裙的女生说话。我一边走过去一边想,这可能就是那个插班生吧。松野看见我后招了一下手,我一边慢吞吞地按着车铃,一边向他们走了过去。
  “这是四班的杜崎拓”,松野把我介绍给她,我顺势点了一下头,里伽子抬了一下下巴,看起来好像是点了头一样。她长着一幅没有人情味的薄嘴唇,而且还抿得紧紧的,头发异常的黑,想必是吃了不少海带和裙带菜吧。这也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漆黑”,在给汉字注音的小测验里经常能看到这个词。因此我对里伽子的第一印象,找来找去好像就只有那头黑发了。
  “那么我先回去了,第二学期就请多关照了”。里伽子对松野也抬了抬下巴,然后快步走出了校门。我们莫名地呆站在那里,目送着里伽子的背影走出校门。
  “我说,你那么快就展开行动啦?”看不到里伽子的身影后,我坏笑着问松野。松野仿佛吃了一惊般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到:“不是啊,她问我金城堂在什么地方,她想去那里取课本”,金城堂是市内最大的书店。“哦~”,我哼了一声,和松野一起出了校门。
  走了不远,我们看见里伽子正在车站等车。里伽子对我们点了下头,我们一边还礼一边走了过去。我们慢慢走过天神桥,来到经常去的带屋町商店街,那里有一家我们熟悉的冷饮店。在吃刨冰时,松野听我讲了打工时发生的那些事,比如手艺非凡的大厨师啦,吝啬的女老板啦之类的,既有搞笑的事,也有古怪的事。
  出了店门,走到西武前车站,我们准备在这里告别。“你说,这个时候转学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松野突然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啊?”我一脸的迟钝,过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哦,在说那个武藤里伽子啊!”同时心里也一下子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样,松野特意叫我出来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啊。不过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呢,这让我不禁感到十分佩服。
  “嗨,肯定是因为父亲调职之类的事呗”,我信口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笑着踢了一下松野的书包。松野也笑着踢了一下我的车把。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产生了一种松野可能会失恋的预感,于是心情变得有些沉闷。“女人可不是看长相的”,会这么想,可能也是因为武藤里伽子是个顶级美少女吧。既然她是从东京过来的城里人,那么我这种猜测就有可能成真呢。

第三章:里伽子

  进入第二学期后没多久,我就把这个不合时宜的插班生的事彻底忘光了。毕竟她是隔壁班(松野的班级)的学生嘛,而且我们也从没在走廊里遇见过,所以自然而然就忘掉了。
  我再次想起武藤里伽子这个人,好像是在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周,也可能是第二周,总之是在一节体育课上。那节课是三班和四班一起上,我们这些男生全都聚集在室外的操场上踢球。
那天下午的气温仍很炎热,天空一片晴朗。我们来回跑了有15分钟左右,已经变得汗流浃背,在被其他伙伴换下场后,我一下子就躺在了长椅上。我心情低落地胡乱想着“一会儿就是水平测试了,这回我可惨了,不过绝对不能向川村那个家伙认输,所以一定要努力”。
   “喂,杜崎”,这时坐在后面长椅上的香川敲了敲我的头说到:“快看女生那边,好厉害呀!”,然后还笑着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足球场对面是位于体育馆旁边的网球场,女生们此时正在里面打网球。我一边想着“肯定又是在说三班那个波霸有贺吧,她一运动起来胸部就会壮观地晃来晃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朝网球场方向望去。
   一班的泽田、三班的有贺以及五班的樱庭并成为我们年级的三大巨头,特别是三班的有贺最为夸张。如果说另外两人的胸部还算是出众的话,那么有贺的胸部就实在是大得吓人了。这样壮观的胸部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想“她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才会长得那么大啊”,而且从初中时起她的胸部就已经那么大了。由于身高只有普通的1米55,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只有胸部在不断茁壮成长,第一次看到时,我忍不住在心里惊叹“哦、哦!”,不过时间长了,我的心情就逐渐冷静下来,看待这件事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是有尺度的,有贺已经超越了这个尺度,所以她给人带来的不是愉悦,而只是一种震撼。
   我装样子地瞥了一眼在网球场打球的女生,并没有看到有贺的身影。
   “什么呀,根本没在那里嘛”
   “什么在不在的,你说谁呢!我让你看的是右前方那块场地,正在和咱们班小芹对打的那个三班的转学生”
  “转学生?”,我一边质疑着,一边终于捕捉到了里伽子的身影。
  果然如香川所说,此刻正在河我们班小芹对打的,正是暑假时只见过一次面的那位武藤里伽子。
  “咦……”,我不假思索的向前探了探身子。
  白色的T恤,深红色的运动短裤,虽然这身装束并不太像打网球的,但里伽子却打得十分漂亮。奔走于球场中,将球干脆利落地回击到对方的场地,她看起来就好像正在自动练习场里面打球一样,而且完全没有出现失误。看到里伽子的表现,不仅会让人猜想她是不是在转学前的那所东京的高中里参加过网球部。虽然小芹是个运动万能的女孩,但两个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却仍然很明显。里伽子在奔跑着,里伽子在击球。全部都是里伽子在表现。
  “好帅呀”,我不禁脱口而出。
  由于香川半天没有回应,所以我就扭头去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张着嘴,呆呆的望着网球场的方向。此时我才刚刚发现,坐在长椅上的这些人中,差不多有一半都在专注的看着网球场那边,眼睛里还放着光。
  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想笑。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虽然眼前的球场上正有一群班里的小子们在汗流浃背地踢着足球,但坐在长椅上的男生中却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转过头,盯着网球场那边的女生,真是一群直率的家伙啊。
  在下课后的更衣室里,里伽子的事瞬间成了大家议论的热门话题。有夸她网球打得好的,有赞她外形出众的,还有人认为她看起来很好胜,大家全都在嚷嚷自己的看法。这种场面给人的感觉,完全就是一群纯朴的外地小子在看到从东京来的帅气女孩后,便立刻带着一种害羞和自卑混杂在一起的心情去议论对方。大家都是害羞的人,而且这五年里看到的女孩子全都是一样的面孔,因此对于突然出现的这张新面孔,他们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质朴的兴趣”。
  提着运动背包,我和松野一起走出了更衣室。刚刚运动产生的热气和汗水,使松野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一边和松野并肩走着,一边笑着对他说,“那个叫武藤的家伙是不是有些太过醒目了?”
  松野将雾蒙蒙的眼镜摘下来,用T恤的前胸部分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又重新戴上。这时,他突然有些生气地说:“她哪里太过醒目了?”随后便像一阵风似的往楼道走去。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生气。
  “喂,松野啊”,我急忙跟在他后面追了过去。好不容易追上了快步向前冲着的松野,我这才终于又可以和他并肩一起走了。
  他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更确切地说是有点儿惊慌失措。
  可能是因为看到我的表情很沮丧吧,松野慢吞吞地说到:“哎,武藤这个人啊,现在只是在班级间露了一下脸嘛,我觉得她以后并不一定能成为什么名人啊”,他的语气很不自然,听起来好像是在辩解什么。
  “哦?只是露了一下脸吗?”
  “嗨,反正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作为三班的班长,松野带着一幅烦恼的表情朝我笑了笑。这种笑的方式看起来仍像是在辩解着什么。不过对此我只是回报了他一个暧昧的笑容。
  在三班教室前与松野友好地分手后,我走进了自己班的教室。有几个换完衣服的女生已经先回来了,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汗水的味道。
  我一边将下节课需要的课本摆在桌子上,一边微微地叹了口气。“松野喜欢上那个叫里伽子的人了吧”,我认真地告诫着自己。
  无为即无灾,还是别再跟松野提里伽子的事了。
  我原本以为这件事做起来会很容易,实际上在某段时期内,这件事的确做起来很容易。
  在那之后不久的水平考试中,里伽子的全科总成绩一举排在了第12名。
  我抬头呆呆地看着公告栏上贴的排名表,感触良深地想着:“果然啊,怪不得会出现这样不合时宜的转学生呢,怪不得学校会开出这种特例呢,照这么看的话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啊”。
  我的排名刚好进了100名以内,是91名,应该算是勉强安全上垒吧。和初中一二年级时的秀才形象比起来,如今的我就只能苦笑了,“一过了十五岁,就变成普通人了呢”。不管看几遍,名次都一成不变的还是91名,所以我干脆放弃,挤出人群走进了楼道。
  里伽子此时正好从对面走了过来,她低着头,用手帕擦试着双手。可能刚从洗手间里出来吧。
  里伽子好像被人群聚集的场面吓了一条,随后又朝公告栏望去。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出来那是水平考试的成绩榜单,总之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走了过去。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感兴趣。
  注意到里伽子从这里经过的女生们(这种时候好像都是女生先注意到,好奇怪)都瞪着眼睛,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些都恰好被我看到了。
  “那是什么态度啊,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她们的眼神就像漫画里常出现的那种一样,很自然就让人联想到了这样的台词。
  做这种事的人可能自己相当乐在其中吧,但对于恰巧碰到这一幕的其他人来说,就的确有些尴尬了,心里会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真无聊啊!”
  我哼了一声,隔着肩膀扭头望去。
  里伽子此时刚好走进了教室,可能是因为她的制服作得比较匆忙吧,导致肩部显得过于宽松,因此也把她的肩衬得有些单薄。
  那个女孩,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幸福呢。
  不知不觉地,我竟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因此也吓了自己一跳。
  能得到第12名的成绩,按理说都应该高兴得跳了起来了,可她的脸上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对于只排在91名的我来说,这的确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之所以无法直率地表现出喜悦之情,可能是因为心存什么不满吧——无论是谁都一定会这么想的,很明显嘛。
  我从来都是这样很直观地去推断一件事,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我原来就没有那种可以思考很复杂的事的脑筋,而此时也只是莫名地感觉到“那家伙好像有些不幸”罢了。
  里伽子母亲的娘家是很有名的果树园园主,在针木一带经营着一片梨树园。
  而告诉我这件事的,竟然是在市政府工作的母亲。
  “你们班最近是不是转来了一个叫武藤里伽子的女孩子?”,考试之后大约过了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某天吃晚饭时,母亲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问到。
  “对,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啊,观光客的吉田科长突然跑来,问我这个叫武藤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武藤果树园家的亲戚,吓了我一跳呢”
  “吉田?会不会就是那个吉田沙织的老爸啊,没想到她老爸竟然是科长啊!”
  吉田沙织是我初中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虽然我并不知道他老爸是观光科的科长,但由于我们的城市很小,所以只要你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人际关系其实就像一张大网一样彼此联系着。
  圆白菜山尾的老爸经营的医院位于闹市区,它的对面是我们经常会去的唱片店,唱片店的店员是去年刚毕业的宫原学长。类似的事还有好多,总之这个城市真的很小。
  “为什么吉田的老爸要来问武藤的事情呢?”
  “那个叫武藤的孩子,学习好像很不错呢”
  听着母亲那充满感动的语气,我差不多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水平考试的成绩排名中突然窜出一匹黑马,这件事应该已经成为我们年级各个家庭茶余饭后的话题了吧。到了五年级以后,在各种大考小考的成绩排名中,比较靠前的名次基本上都是固定的,很少会出现飞出黑马的情况。因此,突然冒出来的武藤里伽子就一举成为了我们年级的名人,而且也必然会一度成为各个家庭中的话题人物。吉田家肯定也是这样,很意外地突然听到了武藤里伽子的名字。
  吉田大叔来找母亲打听这件事的确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母亲是一个已经在农林水产科待了十年以上的老科员了。母亲告诉我说,武藤果树园生产的梨在市场上标价很高,果树园的名气也很大。
  “我经常能听到园主武藤先生的名字,在农业协会工作的朋友告诉我说,园主武藤先生的妹妹好像因为家里的一些事回娘家这边来了。”
  “哦”
  听到“家里的一些事”这种说法,理所当然就会让人联想到离婚吧。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原因,只是觉得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反正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并没有感到非常吃惊。
  “她的女儿和儿子好像也一起过来了,女儿正好就转到了你们学校。成绩可真不错啊,东京的孩子果然不简单”
  “嗯~”
  虽然我正在老老实实地吃饭,但还是忍不住偷笑了出来。“东京的孩子果然不简单”,此刻,在这个小城其他的某个家庭的饭桌上,也一定正在谈论着相同的话题吧。连我们这种性格闲散的人家都会聊到里伽子,就更别提那些热心于教育的家庭了,他们要谈论的内容肯定就不止这些了吧。
  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会感到有些不舒服。
  “其实武藤也挺可怜的,成绩那么好,肯定想上东京那边的大学吧,现在就只剩下一年了,要是能留在东京上学该多好啊”,我发自内心底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只剩下一年了,对于里伽子来说当然是能一直留在东京比较好吧。而且留在东京的话,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陌生家庭饭后议论的话题了。
  “因为家长的原因而让孩子受罪。”
  “话不能这么说,身为母亲,当然是想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了。”母亲充满感慨地说到,“孩子都已经上初中或高中了还离婚,说明的确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吧。这种时候,是不会因为顾忌什么考试怎么怎么样就把孩子留下自己回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把孩子一起带过来的。事情就是这样啊
  “哦哦,您好像很有体会嘛!”我瞥了一眼老爸那边。
  老爸抬着筷子,入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棒球比赛直播,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打算参与我们这边的话题。
  “你和武藤那孩子是一个班的吗?”
  “不是,我是四班,她是三班的”
  “你一定要对人家亲切一些哦,刚到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事吧”,母亲的语气真是柔和极了。
  我想,她肯定是从农业协会的朋友那里听说了里伽子父母离婚的事吧,而且肯定还知道了离婚的具体经过和细节。之所以会帮里伽子的母亲说话,也一定是因为对事情的原因有着很清楚的了解吧。
  比如里伽子的老爸在外面有女人啦,私自动用公司的资金啦等等。事情的真相可能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富有戏剧性。不过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全部都没有什么真实感,脑子里无法产生具体的印象。
  晚饭之后,我没有看电视,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收音机后,我倒在了床上,在等待肚子里的食物消化掉的这段时间里,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母亲从楼下喊我,我才睁开眼,下楼一看,原来是松野打电话来了。
  “喂,什么事啊?”,我拿起电话,坐在了楼梯上。
  我们俩一个月顶多就打一次电话,每次打的时候都会聊很长时间,所以我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嗯……”,电话那边的松野支吾了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非打电话不可的事”,松野含含糊糊地说到,沉默了一下后,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说到:
  “今天我去武藤住的地方了”
  “啊?”
  “武藤今天因为感冒请了假,我听说她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所以就担心会不会有事”
  “哦。”
  “她一个人在那里睡觉”
  “哦。”
  “就是这样。”
  “是吗……”
  我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沉默着,心里还盘算“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啊”。
  
  松野去探望了里伽子,里伽子感冒了,所以一个人在家睡觉。原来是这样啊。松野肯定是回家后过于兴奋,所以才给我打电话的吧,因为除了这件事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了,这也让他此刻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松野支支吾吾地说他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然后彼此都诚惶诚恐地挂了电话。我带着某种莫名的心情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的收音机仍然在不停地呱噪着,我关上了收音机,打开了窗户。
  夜空的远处,隐约浮现着浦户湾的海面。沿着海边所建的两座度假公寓都开着夜光灯,灯光把海面照得亮闪闪的,看起来就好像是撇了一层水银粉一样。远处的海面都被笼罩在夜色中,只有渔船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幽幽地漂在海面上。白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公寓里的人们驾驶着自己形形色色的小帆船驶入海中,到了晚上,则可以看见入海口微微荡漾的波光浮现于灯火之中。不论是白天的景色还是夜晚的景色,我都很喜欢。
  读书读累了,或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又或是遇到了高兴事的时候,我都会打开窗户,眺望延伸到远处的辽阔海面。望着望着,浪涛的声音就会不知不觉传到我耳朵里,有时候听起来像在铁轨上飞驰的火车,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风的声音,一瞬间,我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自己此刻正深处于另一个地方。
  每到这时我都会感受到一种很亲切的心情,就好像与思念的人久别重逢一样,之后我则会很满足地把窗户关上。
  听着远处的浪涛声,我忽然想起了从公告栏前直接走过去的里伽子,想起了里伽子单薄的双肩。
  一下子变得很想笑,因为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松野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我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呢。
  喜欢上一个人真是件奇怪的事啊!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女孩子,对将来的事也是完全没有想法。
  不管怎么说,松野的确是去过里伽子的住处了,而且也应该被邀请进屋了。这真是太好了。
  松野的那次电话只是一个例外情况,此后他再也没和我谈论过关于里伽子的话题。这样做也的确很符合松野的性格,因此,我也逐渐对里伽子的事情失去了兴趣。里伽子只是个不合时宜的转学生罢了,很擅长打网球,成绩也非常棒。
  仅此而已。
  至今为止,我好像对里伽子找我搭讪这件事有些怀恨在心。虽然她这么做也是有她自己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都还是太过于任性随便了。
  托她的福,我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迎来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局,同时与好朋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很不愉快。最后分手看起来还像是以吵架结束。实在是很辛苦的一年。
  这一切事情可喜可贺的开端,应该就是那次命中注定的夏威夷修学旅行吧。
  夏威夷这件事对我的不良影响一直持续到最后。
  “杜崎君,能借我点钱吗?”
  当时我正站在饭店大堂私人泳池对面的玻璃门那里,当里伽子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从玻璃门旁边的观赏植物后面走出来时,我不假思索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附近有什么别的人在和我说话。
  可是大堂里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是高中生,而站在面前的里伽子此刻也正在直直地盯着我。
  那是我们到达夏威夷(更确切的说是瓦胡岛)之后的第四天下午,那一天是旅行的最后一天,内容是自由活动。第二天我们就要返回日本了。
  
  临走之前,我们可以去市内观光以下,逛逛太平洋国家纪念公墓和珍珠港,还有俳句花园和平等院,另外还可以悠闲地下海游游泳。虽然在高知已经看惯了大海这种东西了,但只要一听说可以尽情地游个够,大家的眼神就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从那天早上开始,大家就都陆续拎着饭店特制的午餐盒子跑到了沙滩那边去了。
  我从早上开始肚子就不舒服,由于午饭没吃好所以有点儿闹肚子,于是到了下午我就一个人回饭店了。我们住的房间本来就是狭窄的双人房,现在更是被调整成了三人间使用,加进了一张临时床位,因此就连只是在房间里走动都会感到很困难。为了增添风情房间还设有一个阳台,里面孤零零的摆放着一张油漆已经剥落的白色小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这也没能给人带来什么舒适的感觉。
  1点半以后,我来到了大堂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海边,所以我准备在大堂里找一个认识的家伙,拽他陪我去海边散步。里伽子向我搭讪时正是在这个时候。
  “钱……?”我一头雾水的回头看着里伽子。
  实在搞不懂里伽子为什么会向不是她同班同学的我借钱,而且更奇怪的是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名人。初中时的成绩的确能排进尖子班,不过现在却已经变得很一般了。在补习班里,我也只是那些成绩不起眼的人(这部分人数量很多)当中的一员罢了。
  突然,我回想起来,自己暑假的时候曾经和松野一起跟里伽子打过招呼。
  “那个时候就已经记住名字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理由。总之,我是着实慌张了起来。
  “怎么,钱都花光了?”,我带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笑了笑。
  里伽子穿着一件有些薄的白色半袖球衫,下面是黄色短裤。球衫里面穿着那件黑色水珠图案的泳衣,透过白色的球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图案。
  “哦,不是,嗯……”,里伽子摆弄着披在肩膀上的夏装外套,嘴上小声地嘀咕着,之后又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到:“其实啊,我带来的全部财物好像都丢了呢!”
  “啊?你太不小心了吧,这可怎么办哪!”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告诉老师了吗?如果已经兑换成旅行支票的话,好像只要马上联系银行就能采取一些补救措施。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赶快告诉老师比较好吧”。
  “——我可不想挨训啊!”
  “别说傻话了,这件事还是应该告诉老师吧,钱财毕竟是贵重物品吗”
  我就像老头子一样展开了说教,而且十分认真,不知不觉竟然投入进去了。反观里伽子却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真是奇怪得很。
  暑假时除了在料理店打工外,还会在客人比较多的周六、周日被叫过去帮忙,所以的确是挣到了一些钱,不过也正是因为了解了劳动的艰辛,所以才从心底产生要珍惜金钱的心情,嗯嗯。
  学校规定的零用钱数量是五万日元,而五万日元可不是一个丢了以后还能满不在乎的金额。
  “钱的确是很贵重啊”,里伽子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到,然后又忽然古怪地撇了撇嘴角,“我说,你听了可不要生气哦。我总觉得土佐腔的语调有点儿像时代剧的感觉呢,比如老出现什么坂本龙马之类的人的幕末剧啊”。
  她一边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儿自顾自地窃笑起来。接着,她又无视于愣在一边的我说到:“对了,不如坐一会儿吧?”,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坐在了私人泳池对面的白色藤椅上。
  没办法,我只好也坐在了旁边的白色椅子上。
  “其实啊,我心里也挺着急的呢。还是都告诉你吧,其实我带来的基本上都是现金,因为旅行支票实在是太麻烦了嘛,所以啊……”,里伽子望着玻璃门另一端的泳池,若有所思地说着。
  泳池里大约有十个左右的外国人,还有两个日本人,可是我们高中生却一个人也没有。不知什么原因,我们这批团被禁止使用游泳池。
  “你的现金是美元吗?”
  “对啊,就是美元现金,大约有400块左右”,里伽子皱着眉,表情很为难地说到,“我还没来得及花呢就不见了,虽然我使劲地回想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谁让你把现金全部都带来的,老师不是说了么,现金最多只能带两万日元,剩下的三万要换成旅行支票”
  “话虽这么说,可也没人遵守啊。怎么回事,你的口气干吗总跟老师一样,杜崎君,原来你是这么听话的孩子啊?和我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嘛”,里伽子好像突然很生气,语速也加快了。
  里伽子的说话方式一点儿土佐口音也没有,完全是标准的东京腔,这也让我多少感到有些紧张。平时我只能在电视里听到这种腔调,而我们这边的人也只有到法庭上打官司时才会用敬体。我本来没想到过标准语和方言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可当眼前一个人在用如此流利的标准语对着我指手画脚时,我却比预想中还要吃惊。虽然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但它的确和我们的方言风格完全不同。
  一通漂亮的标准语听得我目瞪口呆,再加上感到对方似乎是在找碴打架,所以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不痛快。
  另外,以前我“听到的那些事”又该算什么呢?
  总之,一连串的惊讶后,我的心情就只剩下仓惶失措了。
  “你很让我为难啊!”过了一会儿,我低着头说。不管怎么说,目前还是应该把形势扭转过来。“用东京腔说话,听起来好像在拌嘴一样”
  “啊?拌嘴是什么意思?是吵架的意思吗?”,可能是因为感到很意外吧,里伽子拼命撅着嘴,一下子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说:“我可没想吵架啊”。
  “哦”,我身边理解地点了点头,“那我也不是时代剧演员啊”
  里伽子的直觉不错,脑子也很聪明,所以好像马上就看出了我的不满——更准确地说是报复,于是渐渐地她的脸开始红了起来。虽然她张开嘴打算说点儿什么。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勉强挤出了点笑容。
  “杜崎君好像很生气呢。我也是第一次被人家说想找碴吵架,难道我的语气听起来又那么差吗?”
  “对,而且大家一般都会这么想吧。如果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翻了忌,就会被取笑为时代剧里面的人物。”
  “好啦,别说啦!” 里伽子吃吃地笑着,心情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都怪我不好,说你的口音像时代剧,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过有些电视剧不就是特意用方言拍的吗,我指的就是那种感觉。完全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吃了一惊罢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使用时代剧这样的形容方式呢,虽然我以前这么想过,可是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还是不提比较好,我诚心诚意在一旁附和到。如果自己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被别人惊讶地当成是演戏,那么双方沟通起来应该也会比较困难吧。
  里伽子在椅子上放松地伸展开来,看起来好像已经感到厌倦似的轻声说:“语言果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啊,如果还没有听习惯的话,好像又会让人家觉得讨厌”。
  “谁讨厌你了?”
  “班里的人呗,特别是男生,根本就不理我。只有班长松野君不是这样,他很亲切呢”
  “对,松野可是个好人”,说这话的同时,我也下子明白了好多事。
  “武藤是从松野那里听说我的吧?”
  “对”,里伽子很明确地点了一下头,“大概是新年刚过那会儿吧,我路过带屋町的料理店时,正好看到杜崎君穿着围裙在里面刷桶。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松野君就说‘这家伙还真拼命,没想到他连寒假都要出来打工,这下川村不相信也不行了吧’。后来他又跟我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比如初中时你们向老师抗议的事啦,还有说明会最后只剩下你们两个的事啦等等。我说,你真是因为和川村老师赌气所以才在寒假也出来打工吗?”
  “才不是呢,新年那会儿要开忘年会,料理店比较忙,所以他们才会叫我过去帮忙。寒假里我并没有一直打工啊,差不多只干了一个礼拜左右吧”,我心情有些复杂地说到。
  松野那个家伙既然会将我们抗议的事告诉里伽子,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扰。我完全没有想过要有意隐瞒这件事,也没觉得说出来会有什么不好,但总觉得这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如今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女生,让我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另外还有一件让我感到意外的事,就是松野和里伽子似乎在新年时就已经约过会了。“松野这家伙,为什么一句也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啊”,我忍不住这样想着。当然,他没有义务向我汇报这件事,不过“自己的好朋友交了女朋友”这件事我竟然通过这位女朋友才能知道,心中理所当然会感到有些失落。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里伽子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她只是热切地盯着我的脸说到:“不过,既然你暑假和寒假都在打工,那么一定也赚了不少零用钱吧?”
  我老实地点点头说:“对,挺多的”。
  终于,我明白里伽子为什么会向素不相识的我借钱了。她那双几乎全是黑眼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我汗流浃背的样子,因此也一心认定我是个有钱人。这样解释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我呆呆地想“天哪,她可真是个任性随便的家伙啊”,可不管怎么说,事情也终于得以解释清楚了。
  由于这一切解释得太过于顺理成章,所以我也忍不住感到里伽子这个女孩还是挺有意思的。
  “我带来的全是美元和日元的现金,毕竟旅行支票实在是太麻烦了”,我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里伽子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你需要多少?”
  “你能借我多少?”,里伽子脸上一下子绽放出光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费尽周折将糖糕搞到手的孩子一样,笑嘻嘻地望着我。
  “日元我带了六万,美元我带了四百块左右,而且现在还一点儿都没有花呢,所以我差不多能借你三百美元吧”
  “真的啊?”,里伽子真切地笑着,同时向前探了探身,“嗯,你能不能把那六万日元借给我啊?”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我一下子愣住了。如果是想买礼物的话应该借美元比较好吧,为什么要借日元呢。而且六万日元可是我带来的全部财产的一半啊,可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然而里伽子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相反地她完全是一副很愉快的表情,脸上洋溢着找到金主的女人所特有的喜悦。
  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我打心眼儿里败给了她,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点,我才会觉得她很有意思。
  “应该是这样的吧”,我心想。
  本来以为从东京转来的学生一定会很装模作样,但如今她却大摇大摆地找我来帮忙,而且还是以一种十分厚脸皮的态度,这倒是让我感到有一些高兴。而且我竟然还被她触发出了自尊心,不管怎么说我太单纯了。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匆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到房间后我进入了浴室,解开腰带脱下裤子,将母亲用连裤袜特制的腹袋摘了下来。
  这种东西会让腰部感到很闷,而且不管怎么说都用女人才穿的“连裤袜”做的,所以让我感到十分难为情。但母亲却斩钉截铁地说:“这些钱可都是你自己挣的啊,虽然你并不会告诉别人带了多少钱,但以防万一还是戴上这个腹袋吧。看看那些钱被偷走的人是多么追悔莫及啊,他们后来肯定会变得连觉也睡不好了”
  母亲的心情我能理解,如果我被人把钱偷走的话,肯定也会后悔得睡不着觉,所以最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腹袋围上了。
  后来和班里的男生之间相互询问携带钱的方法时,发现竟然有一半以上(13人)都围了腹袋。人类心里想的事还真是大同小异啊。
  总之,我最终从用连裤袜做成的腹袋里取出了皱皱巴巴的六张万元大钞,然后将剩下的美元又放回了腹袋中。
  当我回到大堂时,里伽子仍然还坐在那张白色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泳池那边。
  “武藤”,听到我的声音,里伽子突然像兔子一样“噌”地站了起来,回头看向我。在看到我的同时,她也再次露出了笑嘻嘻的表情。
  因为金主带钱来了,所以当然要笑脸相迎了。不过我却一瞬间停在了那里。
  那个时刻,我竟然第一次感到里伽子的可爱,这样的想法也吓了我自己一大跳。
  “您辛苦了,杜崎大人”,里伽子特意装出了一副戏剧腔,一边搓着手一边道。
  有两个日本女大学生模样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走向了泳池那边。我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堂里有很多日本人走动,学校告诉我们说,有些专门以日本游客为目标的小偷会装成客人住在饭店里
  “把你那个小包借我一下”,我接过里伽子的背包,将六万日元装了进去,然后扣上钮扣还给了里伽子。
  里伽子表情严肃地将背包挎在肩上,然后抬眼扫了我一下,别有用意地笑了笑。
  “那个……关于还款期限的问题,我可能无法回到日本后马上还你钱,因为要是跟妈妈说钱丢了的话她一定会骂我的。我打算慢慢存钱,或是想些其他办法,总之一定会还你的,不过回去后应该不可能马上还”
  “没关系啦,什么时候还都行”
  “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好吗?”
  “可以,不过为什么?”
  “被妈妈知道会骂我的”
  “我又不会特意跑去告诉你妈妈”,我一边说一边深有感触地想:“这回又把妈妈抬出来了,我周围的这些女孩子好像从来都没提到过妈妈”。在我感概的这段时间里,里伽子已经一溜烟似的离开了,此时正在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我以为她突然有什么事要办,马上就能回来,可谁知道里伽子竟然直接上了电梯。电梯门随即关上了。
  我呆呆地看着电梯门,简直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里伽子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就带着借来的东西干脆利落地消逝了。这件事带来的震惊,甚至都可以让我忽略掉此时肚子不舒服的感觉。
  “实在是古怪的家伙,这到底算什么啊”
  惊讶之余,我看了一眼服务台方向,接着便一下子反射性地挺直了腰。在距离我十米左右的地方,松野此时正站在那里。
  他左手拎着一个装有泳裤等物品的塑料袋,右手提着相机,由于双手都腾不出来,所以他抬了抬下巴笑着冲我打了声招呼:“嗨”,然后便向我走了过来。
  松野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脸微微涨红着。于是我转瞬间明白了过来:松野并不是刚从海边回来,而是已经回来好久了,并且很可能看到我们两个刚才的交易了。意识到这点后,我一下子变得有些狼狈。
  “那家伙竟然认识我,吓了我一跳呢”,我一下子坐在了眼前的白色藤椅上,心情十分糟糕,感觉好像是被对方老公捉奸在床的小子一样。
  “原来你们俩约会的时候看见我了呀”
  “才不是什么约会呢”,松野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且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惊讶笑着说:“我们只是新年时刚好在带屋町碰上了,我抱着会失败的心理准备邀请她去看电影,没想到她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反而让我很吃了一惊呢”
  “哦~”
  “正当我为说些什么好而发愁时,突然看见你正在‘岩崎’的店里刷塑料桶,于是就走近前去想和你打招呼”
  “干吗要和我打招呼呢?只有你们两个不是挺好的吗?”
  “得了吧,那个样子实在是太累了,比起两个人来,还是三个人在一起比较自在”,松野的语气十分坦诚,这些话似乎的确是他的心声。
  “我刚想和你打招呼,店里就出来一个貌似大厨的人,狠狠地冲你嚷嚷了一通。那种时候如果我还招呼你的话,你肯定会再挨大厨一顿骂,所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
  “哦”,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正如松野所说,新年我过去帮忙时,的确是又挨了大厨不少骂。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那时候的事吧,他很愉快地笑了起来,“不过也因为如此,我才找到了一个可以聊的话题,于是马上告诉她说‘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杜崎’,真是救了我呀”
  “托你这个话题的福,她现在来找我借钱了”,我很假的笑了笑,当然,我没忘记里伽子曾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凭借直觉,我却认为目前应该是属于紧急情况。
  比起和里伽子的约定来,还是和松野之间的友谊更为重要,误会的苗头必须尽早除去才行。
  “借钱?武藤管你借钱了?”
  “对,她说什么零用钱全都丢了。当时我刚好从这里路过,可能是她突然想起了我很能挣钱吧,于是就跑过来管我借”
  “哦,零用钱都丢光了吗,她可真惨啊”,松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沉默了一下后,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说:“对了,咱们上街去吃点儿好吃的吧,午餐盒里的三明治太难吃了,我只吃了一个,肚子都饿了,所以就回饭店来了”
  “成啊,那就尽情挥霍一下吧,反正挣那么多钱全都带来了”
  “好,这回可真要挥霍一下了”,松野高兴地站了起来,重新将塑料袋和相机拿在手中,“我去把这些东西放回房间里,马上回来,你坐这里等我吧”
  松野刚要走,却又突然回过神来,把相机交给了我,然后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过了好长时间松野都没有回来。之后我此得知,松野此时正在里伽子的房间里,表明愿意借钱给她。这只能解释为恋爱中的男人都是胆大的。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当天晚上。
  当晚我们参加了面向高中生旅游团推出的吐血大优惠活动,乘上一艘叫“晚餐之航”的游船,一边看演出一边站在小卖部旁边吃东西。在这艘大船上,乱哄哄挤满了一些乡下人组成的外国团,而我们这些高中生组成的团和其他几个从日本来的团也都很吵,看起来就像是在比试谁声音更高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充满情调地观赏太平洋上的夜景,船上的气氛就像在开运动会。
  我挤开一位高大的像啤酒桶式的呱噪外国大婶,拿着一碗盛满了炖牛肉的干巴巴的烩饭一声不吭地吃着,每走一步都会被人撞一下。
  突然,后背好像被什么人的胳膊肘顶了一下。
  “小心点儿”,我威胁似的瞪着眼回过头来,看到里伽子正拿着三明治站在那里。
  “嗨”,我以为她要来为白天的事道谢,于是就不假思索地笑着向她打了招呼。里伽子皱着眉,低声对我说:“我不是跟你说别告诉别人吗,你怎么一转脸就告诉松野君了”
  周围的人群的声音十分吵闹,同时不知从何出飘来了演出中的鼓和吉他的噪音(不不,是音乐啦),因此我高声地冲她嚷着说:“什么?你说松野怎么了?”
  “他跟我说,自己的零用钱比较富余,所以问我要不要借”
  “哦”,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同时心里也充满了感慨——到哪儿才能找到像松野这么好的人啊。
  “他借了你多少钱?”
  “借了两万日元”,里伽子干巴巴地说到,“既然你已经跟松野说了,那也没办法了,不过可千万别再对其他人说了哦,我会很为难的。杜崎君明明是个男生,可没想到会这么多嘴”
  甩下这句话,她便突然皱着眉一扭头,钻进人群,向甲板那边快步走去。
  我愣在那里,直直地盯着里伽子的背影。从头至尾,她都是一直表现地这么让人难以置信啊。
  “究竟是怎么样的教育方式,才能把一个人培养得如此任性自我啊”,我忍不住这样想着。
  回到高知后,男生之间开始疯狂地传递着那本相册,在我买的一大堆照片中,也夹杂了一张里伽子的。可能因为是抱着双膝的坐姿吧,腿和手臂的质感显得异常逼真,微蹙的眉头也制造了某种氛围,因此这张照片在男生中间也有着惊人的销量。照片中的里伽子身穿水珠样式的泳衣,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被别人偷拍,也没有露出谄媚或微笑的表情,而是就这样将自己的身体展现在了那里。
  之所以会买下这张毫无戒备的里伽子的照片,其实也是因为我想小小地报复一下解解气。至于到底要解什么气,怎么解气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一想到里伽子要被那些自己不认识的男生中的大部分人看到自己穿泳装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想要去提醒她一句。
  不过到了春假时,我就已经将对里伽子的反感全部都忘光了。也许性格单纯的人都是这样吧。
  之后,我又被以前的那家料理店叫去,打了几天工,然后和圆白菜山尾去神户玩了几天。在去大阪城大会堂看过摇滚演唱会后,我迎来了自己的第六个学年。
  开学后进行了重新分班,于是也出现了两条新闻。
  第一条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就是那位和我渊源颇深的数学老师川村成为了我们班的班主任。
  另一条新闻是,我和里伽子成为了同班同学。

第四章:再见里伽子

  那时候我对里伽子唯一在意的事就是:“不管怎样,钱怎么算?”
  然而从我们同班的那天开始,里伽子就没有找过我,向我借钱的事好像忘得干干净净了。
  “事到如今我是不能指望她谢我了,不过看来她也没有这个意思。”我这样想着。然而我的视线每次经过里伽子的脸的时候都会稍稍地停留一下。这都是因为借钱之恨。对这点我一直深信不疑,当然我现在并不这样认为。
  接到那个急速与里伽子变得亲密的小浜佑实的电话是在黄金周的第一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那天的天气相当好,早上九点,我正老老实实地在家吃早饭。
  “喂!喂!是杜崎吗?”
  听筒传来小浜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降临。我很吃了一惊,因为不管怎样,我和小浜都不是会互通电话的那种朋友关系。
  “哟,小浜吗?这是公用电话吗?声音很奇怪呐。”
  “嗯,我现在在用机场的公用电话。”
  “哦,是要去什么地方玩吗?”
  “不是那么回事,杜崎!”小浜完全乱了阵脚,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我和里伽子本来约好一起去听大阪的演唱会,然后在大阪住一晚,再去神户住一晚。也和妈妈说好了”
  “哦……那不是很好吗?是谁的演唱会?”
  “不是啊!到了机场里里伽子突然说要去东京,根本就没有去演唱会的打算。”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里伽子说了,就是去外面住两天就回去,没有关系的。她已经一早就买好了去东京的机票了。可是这样一来就变成对妈妈说谎了。”
  小浜的话越来越混乱了。我也大大吃了一惊,但是震惊的同时,我的直觉判断这是真的。我隐隐觉得“那个独来独往的里伽子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吧”。
  “我说你,冷静点。不管怎样你还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去吧?对她说不去,放她一个人不要管了。”
  “不行!”小浜好像相当烦恼,“里伽子的妈妈也是因为有我陪着才放她去的。如果我不去,她会很困扰的。”
  “她不是已经给你这么大的困扰了吗?而且她还对你说谎。”
  “话是这么说的……唉!怎么办哪?”
  “你问我怎么办……这么突然……”,我也陷入了混乱,但是突然我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可是为什么你会给我打电话?这种事和我无关吧?”
  “因为里伽子去东京的钱是朝你借的吧。我想你一定和她关系很好吧,她会听你的话也说不定,你的电话是从二班的三木那里打听来的。好了,我不能打了,再下去她会怀疑的。总之,杜崎赶快来机场,阻止里伽子。我们的飞机是11点多,还有一个多小时。”
  “虽然还有一个多小时……”在我发愣琢磨接着说什么的时候。
  “拜托了,一定要来啊。”
  小浜用悲鸣似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我看了一下表,九点半多一点,确实还有时间。坐计程车的话,30分钟可以到达高知机场。我跑上二楼,从外套里掏出钱包查看一下,只有不到8000日元。我一面小声嘟囔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的不满,一边从书桌抽屉里的小老虎储钱罐里拿出四万日元。这是打工剩下的最后的钱了。
  跳上自行车冲下我家门口的长长陡坡,在拐角的香烟店把车扔下,拦了一辆经过的计程车。
  “去机场。”我说。
  我飞奔着去机场,并不是因为小浜。虽然我并不肯定,但是当时好像真的对里伽子非常生气。“在夏威夷的时候说的丢了钱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吗?为了这一天一直在精心策划着呢!
  
  别开玩笑了,可恶的家伙。”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的。
  里伽子把自己的5万零用钱全部留下来,又从我这里借了6万,凑起来就是东京的旅费了。
  当然她还顺便管那个松野借了2万元。那个默默暗恋着里伽子的松野。
  计程车到达机场是10点半多。因为是黄金周的第一天,机场多少有些混乱。我刚走进机场,小浜佑实就从左侧的沙发那边以快要摔倒的姿势跑了过来。
  “杜崎,你果然来了。”
  小浜看到我好像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了。
  “武藤呢?”
  我们周围都是提着旅行包的家庭和学生,没看见里伽子的影子。
  “这个,一到机场,就……,那个”
  小浜的脸一下子红了,结巴着低下了头。
  “里伽子也很紧张吧,好象是预指定乱了。”
  “预指定?”我想都没有想就问出了口。
  “就是……就是那几天。”
  说话中间,小浜瞥了我一眼,又急忙闭了口。
  虽说如此,也多亏在她们要办登机手续的前一刻,那个什么“预指定”来了,小浜才得救了。否则这个老实孩子就会在无法抗拒的情形下,被迫登上飞往东京的班机了。
  虽然小浜的表达含糊不清,但是那个恶毒的里伽子好像去了厕所,并且要在十分钟后才会出现。
  “里伽子的身体好像很不舒服,要是她身体撑不住,旅行就会取消,那样就得救了。”
  “我说你啊!不要说这种依靠别人的话。”我用说教的口吻说,“武藤也真是乱来,你是她的朋友的话,要好好教教她啊,无论如何也要拼命阻止她呀。”
  “但是里伽子说无论如何都想见爸爸,我觉得她很可怜呐……”
  “是爸爸吗?……”
  我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我一直认为父母离婚影响孩子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现在说到要去东京见爸爸的话来,果然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好像是被我的突然平静吓到了,小浜的呼吸突然变得剧烈。
  “果然很可怜吧?里伽子的母亲有半年不让她和爸爸联系。这么长时间,会觉得非常寂寞吧,我也觉得……”
  “那么就要看在友情的份上陪着她了?”
  “但是已经对妈妈说谎了。要是露了馅会被狠狠批评的。两个女孩子去外地旅行家里是不会给好脸色的,这次也是因为知道里伽子是成绩非常好的优等生才勉强答应的。”
  “父母就是这样的啊!”
  “但是这不是爸爸妈妈的不好,是因为里伽子撒了谎。”说着说着小浜就哽咽了起来。
  小浜完完全全被里伽子掌握了主导权,将自己的判断扔到了天边。我叹了一口气,间隔性地向厕所的方向望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从人潮涌动的另一面看到里伽子提着好像很重的行李朝这边走来。里伽子也看到了我,做了一个“啊”的口形,就马上把嘴巴抿在了一起,迅速地靠近过来。到了我们面前,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小浜。
  “是佑实联络的吗?”
  “因为,我还是……”小浜畏畏缩缩地向我身后藏去,“里伽子,还是不要说谎了,好好跟你母亲说……”
  “妈妈是绝对不会让我去的,所以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里伽子好像很不甘心的,突然揉起了眼睛。既好像是眼睛里真的进了脏东西,又好像是拼命地摆出那种样子来掩饰眼里含着的眼泪。
  “那么,这样吧,小浜你现在马上打电话回家。”我的话在我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脱口而出了。某些让我害羞的理由让我忍不住要帮助她们。父母刚刚离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不到父亲——这些事让我联想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而在这之上,如果把里伽子惹哭了就惨不忍睹了。总之我还是说出了口。
  “小浜你快打电话,就说在机场突然感到不舒服要回家。”
  “哎,但是……”
  小浜很在意地看了一眼里伽子的脸。然而我斩钉截铁地说:“就说武藤虽然也非常担心,但是音乐会的票非常难得,不想浪费。所以就决定由武藤一个人去。这样一说,你父母就只是担心你的事,关于武藤决不会乱说些什么的。”
  “对啊,爸爸妈妈根本不认识里伽子的妈妈,他们绝对不会对里伽子的妈妈说什么的。真的,绝对,我保证。”
  小浜突然变得精神了,在我的身后对着里伽子热情地笑了起来。而里伽子则把脸转向了一边,然后就像咬着牙根一样地抿着嘴唇抛出一句:“好啊,就这样。”
  小浜好像要跳起来了,飞快地跑向公用电话,看来是相当的松了一口气。
  我看着小浜这样的背影心想她被教育的还真是好啊!没有一点去东京玩的意思,真的很了不起。要是我的话,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去迪斯尼乐园玩玩去呐。可以放松下来了吗?可我的心情还是非常复杂。我转过视线,发现里伽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里伽子的脸色非常不好,煞白煞白,眼睛很痛苦地眯成很细的一条缝。
  “听说你的身体不舒服?”
  我小心翼翼地和她搭话。她突然睁大了眼睛。
  “对,我在生理期的第一天会很累,会贫血,还可能晕倒。反正男生是不会懂这些事的。”她用好像在找碴打架的气势说。也许里伽子真的是在找碴打架吧。没理由成心在男生面前说生理期的第一天怎样怎样,我想除了威胁我没有别的。然而,我也的确一下子混乱了。她的表情相当生硬,好像很难受。我有点同情她了。
  “你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跟你借的钱我会跟爸爸要的。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用担心这个。在一个班里,总是用一副‘快还钱’的嘴脸盯我的脸。杜崎同学,真是能忍耐的类型啊,托您的福,多得您的照顾了。”
  “说我是能忍的,你这家伙”
  为什么总是这样,这家伙就只会说些让人恼火的话,我一边生气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盘算着——如果她见到父亲把钱还给我,那么我今天就有6万日元入手。用这笔钱在东京玩两天的话也不错。反正来回都有小浜的机票。只要里伽子平平安安地和父亲见面就万事大吉。那之后的事不管贫血啊,昏迷啊,也不是我该管的事了。
  对,总之,陪她去也可以。这样的话我也可以逃开让身体状况很差的里伽子一个人去所带来的内疚感。想到这里,我又反省不要想什么内疚感之类的无聊的事。
  “你一个人去不安心的话,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这样说出口了。说完我就想里伽子又会像往常一样笑话我是多管闲事吧。
  但是里伽子好像很不可思议地仰起了眉毛,停了一下。
  “真的,真的陪我去吗?”她用非常坦诚的脸将“太好了”这句话绽放开来。
  我马上就有一种“坏了,又被算计了”的感觉。为什么这么想我不知道,大概心里觉得里伽子一定会拒绝,但是她居然坦然接受,很吃惊吧。由于太吃惊,就有了被算计的感觉。
  
  这时,已经用电话很好地向父母说明了情况的小浜回来了。听说我要陪里伽子去,“哎!”的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身体不好,杜崎同学会陪我到羽田机场。佑实的票给杜崎同学可以吧。”
  不准拒绝的语调。既然在中途抛下我离开,就起码协助一点然后保持沉默吧。里伽子下了这样暗示的命令。
  冷静地想了一下,男女同学单独去东京,对于小地方的高中生,这是相当于电视剧的设定呐。但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呢?不管怎样,里伽子是去见父亲的。而我是为了拿钱。很纯洁的。如果有时间就去看看电影,去大型的唱片店,去饭店吃点东西……要做的事好像很多啊!
  “我绝对不会和别人说的。”
  过了一会儿,小浜好像终于恢复了自我一样,用生硬的语调说。
  “11点35分,去往东京的153号班机还有十分钟将停止办理登记手续。还没有办理的旅客请抓紧。”突然传来广播的声音,我们慌忙跑去窗口。
  里伽子办理手续的时候,我去给山尾打了电话:“哎,知道今天谁去旅行了吗?别的班的也行。”
  “什么事啊,突然就……”山尾好像很吃惊但他还是说了:“咱们班的青木和东海林旅行去了安云那边。”
  我谢了他就马上往家里打电话。很担心出来时还在被窝里的弟弟会不会去了游泳池。
  “喂?”没睡醒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喂,敦,在拐角的香烟店里放着自行车。你把它运到超市的停车场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妈妈回来后就说我和同学去安云了,在外面住。帮我圆谎混过去,我两三天就回来。”
  “其实是去哪?”感觉奇怪的灵敏的敦用令人生气的口气说。
  “哪里都好吧,回来后给你小费5000。”
  “好,我收下了。”敦精神起来,没有多罗嗦什么,或者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急忙挂断了电话。到此我感觉一切都圆满解决了,急忙向窗口冲去。
  小浜一直在送机的窗口紧张地看着我们,还不停向里伽子挥手。里伽子则用毫无表情的脸做着“回去吧”的手势和姿势。终于,在我离家只有1个小时后,我成为了所谓的“机上人”。
  飞机上挤得满满的,混乱的没有一个空位。我一边用耳机听着音乐,一边将机上杂志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地认真看了一遍。在旁边的座位上,里伽子默不作声地盯着窗外。
  身体不舒服的话不是说谎,她时不时地把眉毛抬起又放下。虽然如此随着离东京越来越近,也许是情绪高涨,里伽子有几次回过头来转向我。但又改变主意,终于没有开口。
  终于进入着陆状态,看到系安全带的提示后,我卸下了耳机,转头和里伽子搭话。
  “哎,喂。”
  里伽子“嗯”地转过头。迷迷糊糊的脸很孩子气。
  “你爸爸会不会来羽田接机?”
  “不会来的,一定的。”
  “那你爸爸会不会帮我联系住处?”
  “那当然了,我会拜托他的。” 里伽子说着,摆出了毫无紧张感的脸。接着,她说出了令我意外的话。
  “我见到了爸爸,打算拜托他,想和爸爸一起生活,回到东京生活。”
  “哦!”
  我吃了一惊,因为里伽子对于毫无关系的我能轻松说出这样重要的事情来。
  
  “果然在高知不适应吗?还是乡下。”
  “并不是这样的。”
  里伽子好像在找能告诉我的话一样,皱起了眉。
  “我转学的理由,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我讨厌被同情的感觉。”
  “是吗?”我暧昧地念叨了一句。的确,曾有过在里伽子不知道的时间地点,把她的家庭当作话题讨论这种事。
  “你这家伙,自尊心很强吗!”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原来的同学虽然知道我家里的矛盾,却都装着不知道,因此我很轻松。”
  “不是装作不知道,多半是没兴趣吧。”我没事人似的,笑着说。
  “因为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有兴趣的就只有自己吗?算了,也不错。”
  我并没有恶意,但是冷静地想想,这似乎不是该对一个生理期第一天,还在贫血,却瞒着妈妈与爸爸见面的女孩子说的台词。
  里伽子自此以后一直到机场,不对,是直到出了机场乘坐单轨电车的时间里,也没有说一句话。是生气了吧,大概吧。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这次小小的旅行笼罩起了阴云。
  东京的电车被人挤得满满的,甚至让人觉得恶心。我们乘单轨电车到达松町,转乘山手线,在到达下一个转乘站新宿之前,我都被一种迷路小孩子般的恐惧控制着。于是我只能死死地跟在里伽子的身后,而她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以一种她在东京时惯有的步调走着。我深切地感受到,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行走,就决不能惹怒同伴啊。直到乘上南户冢线后,我才终于放了心——这趟线路没有转乘站了。
  大约又坐了20分钟左右,里伽子突然站了起来,毫无表情地说到:“下一站就要下车了。”
  这是一座名叫成城的小镇。下了北口出了车站,眼前就是几间银行,还有漂亮的民居建筑。现在是四月,天气很好,并不比高知热,风很舒服的吹拂着。沿街的建筑都很漂亮,无论哪一户都有院子。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花一边走着,心情更是好。
  “其实在南口那边有并排的樱树,特别漂亮。”
  直到刚才都不声不响的里伽子,突然变得叽叽喳喳起来。是离父亲近了的缘故吗?
  “哎——”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提上里伽子旅行箱的我,含含糊糊地的答应着。里伽子的箱子非常重,只是住两个晚上而已,到底装了什么重成这样?
  “祖父祖母的家以前就在这里,这一带过去是田地。现在变居住区了。”
  “哦……”在这里的土地拥有者和建筑商交换,就得到了最好的房子。里伽子她们家应该就是这样价值上亿的公寓吧。
  “四个人在家里都觉得空旷,现在爸爸一个人是不是会觉得寂寞呢?”
  “那么有武藤的话就会高兴了,哈哈哈。”
  我有礼貌地说着能让她高兴的话。但是突然的,我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她的父亲会不会误会我的事呢?非常严重的常识性疑问从我脑中掠过。但是算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办法了。我在心里盘算着总之先把里伽子送到家,然后就拜托他父亲定旅馆。正在想着,从满是平房的街道里侧,出现了一座四层的公寓。
  这是一座豪华的建筑。素雅的红色瓦片瓷砖铺设得很洒脱,每扇窗户挂着的蕾丝窗帘都完全不同。我正吃惊:“喂喂,果然有过着这种生活的家伙吗?”却看到里伽子径直朝着这间公寓走了进去。
  在自动门的门口,里伽子按下了嵌在墙壁里的一个按钮。好像是对话机。过了一会……
  “哪位?”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话机里传了出来,里伽子“嗯”地皱了一下眉头。
  “那个,请问是伊东家吗?”
  “对,是的,您是哪位?”
  从对话机里传出的女人声音十分清脆好听。里伽子的父姓是伊东啊!里伽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个,爸爸呢?” 里伽子说的时候在“爸爸”两个音上加了重音,语气十分僵硬。
  对话机的那边马上就没有了声音。终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里伽子吗?”
  还没等里伽子回答,就接着说:“我马上下来,在门厅稍等一下。”
  刚说完,不知道哪里“当”的一声。眼前的一扇自动门“咝……”地打开了。
  门里是一个好像银行大厅一样空荡的门厅。墙上装饰着古董和漂亮的插花。里伽子在门厅里到处走来走去,反复盯着那些古董和插花看。我把这动作理解为她在抑制焦虑不安。
  终于,左侧传来电梯的开门声,走出来的是一位四十五六岁,表情相当呆板的男人。大叔穿的是非常流行的带花纹的POLO衬衫。对于四十多岁的大叔穿这样时髦的东西,我有点吃惊。一瞬间,脑中闪过:难道是娱乐业的相关人员?这实在是个很乡下孩子的想法,之后才听说,其实只是个一般的上班族。
  “哟,来了啊。”
  大叔这样说着,朝里伽子走过来。里伽子好像是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像螃蟹一样背着我横身走过去,站在了大叔的面前。
  “也没有事前联络一下就来了,我吓了一跳。一个人来的?”大叔的脸色非常狼狈。
  里伽子向我这边抬了一下下巴,说:“这是在高知的男朋友,因为是黄金周,所以一起来东京玩。”
  傻傻坐在椅子上的我,头发都立了起来了。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心想:“说什么男朋友呀!要是她父亲生起气来可怎么办?”
  与焦急的我不同,里伽子的父亲却没有一点吃惊的迹象,反倒是一副亲切的表情。
  “是吗?里伽子受您多多照顾了。里伽子很任性,一定很辛苦吧。”大叔越过里伽子的肩膀,对我笑着。
  世上真有这样通晓世故的家长,我在心里叹服:不愧是东京呐。但在感慨后面,我却觉察到这位父亲个性里有懦弱的成分呐,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刚才在对话机里传来的女人的声音。
  父亲的弱点在那句“在哪里喝点茶吧”的口气中完全明了了。这实在不是对从远方而来的女儿该说的台词。
  里伽子用力踏着地,“我想看看家里。我的房间,怎么样?”
  她的背依旧还是对着我。
  父亲的脸上一瞬间漏出了为难的表情,但是马上说到:“那么上去吧。”然后,又越过里伽子的肩膀对我摆出了笑脸。“你呢,不好意思,能在这里等等吗?对不起了。”
  “哈,不不……”
  两个人转身去乘电梯,在看着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呼”地松懈下来,重新坐到椅子上。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开始回旋起各种各样的想象,然而这些幻想转来转去都是电视剧的设定。我这个乡下少年,双亲都是公务员,每天只是悠悠闲闲地过着日子。只是“父母离婚”这种情况就已经是电视剧里的设定了。而面对眼前这些复杂的情况,什么事都只剩发愣的份了。
  大约过了5分钟,电梯的声音响起,电梯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三十岁左右,身材小巧的女人。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我,马上就出了公寓。
  
  在这栋公寓里,会有什么样的父女对话呢?只是想象起来就让我十分紧张。于是我就转开思绪……明天要怎样?饭店要住什么样的?去哪儿玩?我开始想些平和的事。
  大概等了30分钟左右,里伽子的父亲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你是叫杜崎同学吧?陪着任性的里伽子特意过来,真是对不起呐。”看来不管里伽子对我是什么看法,她是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的。
  我觉得她的父亲非常为我着想:“在东京还没有找到住处吧。有一家我们公司经常定的酒店,我刚刚联系过了。因为是黄金周有点不好定,总之是定下一间,虽然不是什么好房间。今天和明天的,已经订好了。”说着他递给我一张便条,上面潇洒地写着去饭店的路。
  我深切的同情起这位父亲,同时又佩服起他来。这位父亲家里有女人,突然女儿来访了……啊!这情景真好像是修罗场一样的存在啊!虽然这样,他还是好好地从女儿那里听了事情的经过,又为我安排了饭店的房间,连地址的便条都很漂亮地准备好了,真是了不起啊
  “还有,好像是里伽子向你借了钱,呐……这个。” 里伽子的父亲从兜里掏出钱包,毫不掩饰地取出钱来。
  我领了便条和钱,赶紧低下头慌忙冲向自动门。很想赶快摆脱这个地方。
  外面和来时一样的好天气。但是我却处在来时根本没有想到的沮丧心情之下,我忽视了漂亮的街景,只是一边注意着不要迷路,一边向车站走去。
  到了饭店,我在一楼的商店街买了高知买不到的Richard牌短裤和背心,用来做替换的衣服。她父亲给我定的这间高层饭店在新宿,是超一流的饭店。不管是人工大理石的洗脸池,还是粉色厚厚的被套,的确都是超一流的。我的房间甚至比夏威夷时三人住的房间都要大。总之,这个饭店豪华得让我不习惯。怀着这种不习惯,我睡着了。
  关于里伽子家里的事,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与我无关的。然而我想起里伽子在飞机上对我说的话。“我呐,见到爸爸,打算回东京。”说这话时的里伽子,摆出的是一张孩子一样毫无防备的脸。那时一张很可爱的脸。
  “那家伙,好像很可爱啊!”我真的是这样想的。里伽子回高知后,我就带她各处看看吧。高知也有很多好地方的。咕嘟咕嘟滚动着水蚀石灰岩的天狗高原,在那里有很好吃的牛奶冰激凌,班里的女孩子们都喜欢得“哇哇”乱叫。从我家的窗户就可以看见的浦户湾,那里整天都有横穿而过的五颜六色的汽艇。到了夏天,通常都会去四万十川的原野上露营吧!虽然每次都是几个死党一起去,但是也可以叫上里伽子和小浜。在浓绿色的河水里游泳,对着下游划独木船的家伙们挥挥手,模仿大人们做家务烧一点饭……。里伽子是都市里长大的孩子,一定会觉得有意思的。如果能这样与我们一起开心地玩就好了。我想象着里伽子穿着游泳衣,并不是夏威夷时心事重重的脸,而是很开心的一边笑,一边跳入河里的情景。
  一定要这样做。
  还有夏天霄更的祭典,这个也要告诉她。东京的家伙们肯定不知道吧!那简直是太棒了——美容院啦,拉面店啦,市政府门口啦,在所有的地方,跳舞的孩子们组成队,一起跳迪斯科一样的舞蹈。暴走族的家伙们只有在这一天变成了明星,乘着超大斗的摩托车,玩着摇滚做表演……
  就这样,我一边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一边终于进入了梦乡。
  我的美梦被门铃吵醒了。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晚上六点多。房间里微微发暗。因为是被突然吵醒的,所以就慌慌张张地冲向了门口,也没有确认就开了门。里伽子站在门口。
  里伽子用一只手按住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好像刚看完爱情电影一样频频擦着眼睛。眼睛是红红的。
  “怎么了……”
  “我在这里住,是爸爸付的钱,所以我也有权利吧。”
  里伽子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推开目瞪口呆的我,进到了房间里。
  一进房间,旅行箱就马上“啪”地甩在了地上,她用两只手捂着脸。我应该感谢上帝,她并没有“哇哇”地放声大哭,但是看到她拼命压抑声音哭泣的样子,我依然难受得想死。
  “武藤……”
  我慢慢关上门,轻轻按住了里伽子的肩膀。被扶住的里伽子慌忙向前走了两三步,却又忽然转过身,一下子抱住了我,在我身上蹭着眼泪和鼻涕,继续哭泣。
  我彻底晕了——“这真是比电视剧还过分啊!”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将手放在里伽子的肩膀上。里伽子就好像是围在瓦楞纸箱里被遗弃的小猫一样,被我抱着,一直哭了下去。
  我终于回过神来,是在里伽子因为哭得过了头而开始不断地咳嗽。我战战兢兢地将她领到床前,让她坐下,然后转身去打开冰箱,里面全是罐装的果汁和啤酒。
  “喂,武藤,你喝过啤酒吗?”我故作开朗地说。
  里伽子用手绢蒙着脸,反复地摇着头。
  “我们有时会瞒着学校喝一点。在祭典的时候,和那帮家伙们,放放烟花。喝了酒,泡个澡就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总之……啊?”
  “……”
  里伽子用鼻子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什么。因为没有听清,我又反问了一句。
  “可乐高杯酒。”她说到。
  算了,让她喝点什么的话会变得有精神些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学着大人的样子拿出可乐和冰,又从迷你吧台里找出小瓶的威士忌。
  接过我递过去的杯子,里伽子“咕”的一声一饮而尽。“没事吧?”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比起让她继续哭,这样好像更过分。
  里伽子沉默着把空杯子递过来。我只好乖乖地又调了一杯,但是只加了很少的一点威士忌。
  里伽子的第二杯也是像喝水一样地一饮而尽,“哈”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以一种十分尽兴的口气说到:“爸爸呐,说是定好了这个黄金周要和朋友们一起去旅行。”
  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还是勉强地傻傻地笑着。“啊,是吗?连休吗?哈哈哈,连休的时候还是要旅行呐。”我随声附和着。
  “是啊,好不容易连休啊。”
  “是啊。”
  “我的房间完全变了模样。壁纸都换成了绿色的,我最讨厌绿色了!”
  “是,是啊,绿色不好。”
  “窗帘也换了。锅子什么的,全部换成清一色的珐琅材质的。傻瓜一样,珐琅什么的,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嗯……”
  一般来说,会将锅都确认一下吗?我是完全傻了,总之是点点头。里伽子进了家门马上就到处确认过了吧。现在连房间样式都更换了的话,那位父亲已经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了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难受起来。
  里伽子突然站起身来,推开傻傻站在冰箱前面的我,开始给自己调第三杯可乐高杯酒。这一杯几乎完全是威士忌,只有一点可乐。
  “喂!杜崎,我呐……”里伽子站着,一边喝着酒一边转身看着我。我挺直了背。
  “我呐,在妈妈和爸爸吵架的时候,还觉得妈妈是傻瓜。只要当作没看见就行了吧。就因为哇哇地闹,爸爸才决议离婚,多么难看。害得我和弟弟都不得不离开喜欢的同学,转学到高知那种乡下地方去,太过分了。”
  “……嗯”
  “我本来想站在爸爸这一边当他的同伴,但是,爸爸却并没有当我作同伴啊。”
  “同伴,你这家伙真是……”,虽然我觉得里伽子用小孩子躲猫猫的口气说这种事实在很过分,但是我小小的预感告诉我,最好还是不要把这话说出来。同时,我在里伽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空虚的东西,那里还伴随着闪闪的泪花。我转开视线,这样的东西还是不看为好。
  “我呐,很可怜啊……”里伽子愣愣地自言自语地说着,无精打采地回到床边坐下,拿起手绢又哭了起来。
  “虽然你也很可怜,但是回去后要好好对待你的母亲哦。”我空虚地举起空空如也的威士忌酒瓶,伴随着叹息嘟囔道,“平常在家里一定会拿写满不满的脸对着母亲吧。还特意自己去宿舍住。”
  “住宿舍是因为觉得在妈妈的娘家有三个人吃闲饭很不好。并不是一时任性的决定。”
  “那样就好。总之,这次要做妈妈的同伴哦。现在也应该明白母亲的心情了吧。”
  “和你无关吧……杜崎同学。” 里伽子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的无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打开电视机开关,将音量开到最大。然后,一边佯装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我就考虑到一个颇现实的问题:如果里伽子在这里过夜,那我怎么办?这时,我的肚子无情地响了起来。看着里伽子,她正愣愣地看着床头的地板,好像很困的样子。
  “武藤,我要去吃点饭。你怎么打算?”
  “嗯,……嗯?”
  里伽子好像完全傻了,做了不算答复的答复。我放弃了,关上电视机,拿上钥匙出了房间。
  我到了饭店一层的商店街,菜单就在门口处摆着。一个三明治1500日元,一份咖喱2000日元,真不是一般贵的价格。但我想着大饭店就是这样,决定就在这里吃了。
  当我慢慢的嚼完了肉烩饭和意大利面回到房间,已经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谢天谢地,里伽子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把它们铺在浴室的浴缸里,然后裹着毛巾被躺了进去。
  真是倒霉的黄金周,“混蛋!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因为不知道该怨谁,我一边诅咒自己,勉勉强强地的合上了眼睛。
  水溅出的声音,水流动的声音,在关上了灯的黑暗浴室里,寂寞地响着。
  “我,很可怜啊。”想起里伽子的那句自言自语,我觉得自己也是相当可怜的。虽然这么想,但里伽子的确是很可怜的。是的,里伽子是可怜的,我这样想着睡着了。
  这一夜我醒来好几次,因为每次翻身都会碰到头和膝盖,疼极了。
  终于,我一边叫着:“好疼——!”一边醒了。墙壁上洗脸台镜子里的,虽然还是我,却已经是憔悴不堪了。
  洗过脸,刷过牙,又用饭店里的刮胡刀刮过脸,我咳嗽了一声,打开了门。
  里伽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面前是盖着白色桌布的手推车。她叫了客房服务。手推车上摆着两份火腿蛋,还有果汁之类的饮料。里伽子正在悠闲地吃着。
  “终于起床了,我没法用浴室很困扰啊!我可是带着牙刷和毛巾去了一层的公共卫生间的。”
  “……不好意思……”
  “吃过早饭,大约30分钟,你能不能出去待一会儿?我想用一下浴室。因为一会儿与人有约会。”
  “哎……”
  
  我作了五六次的伸展运动,又将脖子转了转,坐在椅子上开始心满意足地吃早餐。
  “与人有约?是你父亲吗?”我一边大口地喝着葡萄汁,一边试探着问她。
  里伽子轻轻地摇摇头。“是东京的朋友,刚刚打过电话,说马上就要赶来饭店会面。”
  “哎,不是很好吗?”
  这真是非常可喜的事了,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想,一边嚼着冷冷的土司面包。这样与一直思念着的朋友相会,玩一整天。如果能够忘记不快,高兴起来就好了。
  我迅速地把火腿蛋塞进嘴里,出了房间。酒店里的商店街冷冷清清,几乎都关着门。我看了一眼手表,不到10点。我出了饭店,慢慢悠悠向人行道走去。
  眼前,摩天大楼像城堡一样地耸立着,在它对面也是高层建筑,在能看到的更远的地方也是高层建筑。我朝着不知道那座大厦的方向,慢悠悠的走去。因为是黄金周,街上的人非常多,而且都以横冲直撞的气势走着。马路上的汽车也非常多,车和车之间几乎没有缝隙,连成一条不断的河流运动着。我突然想到无论如何,大学还是应该来东京上啊!想象一年后以后来到这条街的情景,心情不知怎么就高涨了起来。
  我慢慢走着,估计着时间拐弯,又慢悠悠地回到酒店。在酒店的书店里,买了刚上市的《MORNING》和《YOUNG JUMP》,就回到了房间。
  里伽子换了一身黄色的连衣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颜色鲜艳的关系,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明朗。头发挽成了一个髻,用淡茶色的发卡别者,非常的适合她。而且,也许是因为昨晚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的原因吧,她的脸色也是红扑扑的分外娇艳。
  我们什么也没说,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电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不可思议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房间广播突然响了起来。里伽子跳起来抓起话筒。
  “啊,是吗。嗯,嗯。明白了,马上就去。” 里伽子明快地说到。然后她放下话筒转过头面向我。
  “杜崎同学,你一会儿打算怎样?我一会儿可能和朋友去看看电影什么的。你如果外出,能不能将钥匙放在大堂?”
  “嗯,但是,算了,我要稍微睡一会。我想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我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语调说到。总之,比起看到昨夜那样不幸的里伽子,我任性地认为,看到精神十足的里伽子要更好。是的,这样绝对更好。
  “我会自己随便找点事做,武藤不用在意我,要玩得高兴哦!”
  “……嗯,不好意思。” 里伽子展现出从心底里感谢我的笑容,跳着跑了,消失在门外的脚步声都是轻快的。于是,我以一种不知道哪儿来的幸福心情,悠闲地翻着《YOUNG JUMP》来。
  那本薄薄的《YOUNG JUMP》还没读到一半,客房广播又突然激烈地响了起来。“是武藤吗?”我一边想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了,一边拿起了听筒。
  “杜崎同学,不好意思,请你到一层的餐厅来一趟好吗?”
  “怎么了,没带钱包吗?”
  “不,不是的,只是想要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
  “哎?不用了,我并不想被介绍啊!”
  “好了,过来吧,马上就来哦。”
  里伽子只是说了想说的话,就马上挂断了电话。我虽然有一点犹豫,却还是乖乖地出了房间。这时候,我对于里伽子的反复无常,已经习惯了。不论是怎么奇怪的事,都很自然地用“那就是里伽子啊!”这个理由来解释。我对于这种自然反应,并不是那么讨厌。
  来到一层,在昨夜吃薄肉烩饭的那家店里,看到里伽子伸长了脖子,正对着我招手。里伽子的脸上浮现出的笑脸,就好像欢乐马上要溢出来了一样。我也挥起手来——但是马上就放下了。在里伽子的对面坐着一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男孩穿这雪白的POLO衬衫和牛仔裤,有着一张完全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孔。就是那种被JOHNNY’S事务所挑中了也不奇怪的演艺人员的脸。
  里伽子联系的是个男孩子吗……没道理叫出关系一般的同学吧,这家伙是不是里伽子在东京时交往的对象哪?我的脑子里一瞬间推理出了这个结论。
  “杜崎,这边”,看我走近,里伽子故意大声说到,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我含含糊糊地笑着,对JOHNNY’S男孩也暧昧地点了点头,坐在了椅子上。
  “这位是杜崎。”
  里伽子好像很开心地向JOHNNY’S男孩介绍我。
  “虽然是来见爸爸,但其实就是玩,所以就陪我来了。”
  “我叫冈田。和里伽子时一年级时是同学。”摇动着将来一定会掉光,但是梳理得很好的轻飘飘的头发,冈田十分有礼貌地说。
  好像是家教很好的男人。措词也是让我听着十分讨厌的标准话。就好像是从电视剧里蹦出来的一样。
  JOHNNY’S冈田稍稍瞥了一眼里伽子,“我还觉得里伽子是模范生呢,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讨厌,你有资格说别人吗?我没想到,我刚一走,你马上就和洋子交往了,我可是有了被背叛的感觉哦。真是的。”里伽子特意表现出困扰的表情,皱着眉说。
  “哎,但是还是里伽子是美女哦!洋子总说在你身后就不显眼了。”
  “洋子啊,自己的可爱没有注意到。算了,如果是洋子的话,也可以了”里伽子说着说着似乎高兴起来。
  JOHNNY’S冈田也自然地笑着。实在是过于自然了,而到了让人讨厌的程度。
  “本来也想联系洋子来着,但是已经出门学习插花了,她学习的时候都是把手机关掉的。”
  “不用了,是我不好,这么突然联系你。”
  “那么,接着干什么?里伽子也带上男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吧。”
  “嗯,不了,虽然很想去,但傍晚的时候爸爸会过来。”
  “是吗?你还是那样呢,什么事都是事前认认真真做好计划。真可惜,好不容易见了面。哦,对了,那个,二年级时的班主任,那个服部,终于结婚了。”
  “哎?真的,服部老师?虽然早听说有恋人。”
  两个人在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无聊的情报,很多我没有听过的名字跳出来,所以我几乎没在听。只是怀着某种感动凝望着笑容不断的里伽子的侧脸。
  大约过了30分钟,JOHNNY’S冈田看了一眼手表。里伽子赶快说:“啊,到时间了吗?赶紧走吧,不要迟到了。已经有了约会还特意赶过来,真是感谢感谢。”
  “不好意思,下次来的时候提前告诉我。反正大学也要在这里上的吧。”
  “我是这个打算。”
  “啊,今年一整年,大家都要努力啊。哦,杜崎同学也是。加油啊,要是能在同一所大学相见,一定很有趣吧。”
  JOHNNY’S冈田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很精明,并且流露出良好的教养。我和里伽子站在餐厅门口送了JOHNNY’S冈田,里伽子微微地笑着。JOHNNY’S冈田好几次回头,向着里伽子挥手。当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旋转门的那一边,里伽子就头也不回地向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我也慌忙跟了过去。
  
  就是在这时,我才想到了当时那个情景的可怕——来看父亲,父亲却已经和别的女人同居。找到过去交往的男朋友,却发现已经和过去的闺中密友组成新的一对,之所以把我叫出来,大概是想在JOHNNY’S冈田的面前维护最后的面子——所谓的无助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我又稍稍增加了一些对里伽子的同情。
  一回到房间,里伽子就一下子坐到床上,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以十分严肃而毫不犹豫的表情拿起电话。
  “啊,婶婶,我是里伽子。哎……嗯,其实我来东京了,但是爸爸好像现在很不方便。今晚能不能住在婶婶家里?预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所以只住一晚就行。啊,真的,那好……”
  很快就交待完毕的里伽子放下电话。
  “今晚我去婶婶家住,仔细想想,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很奇怪啊。冈田也吃了一惊。一定会在原来的同学之间很快地流传开来。”
  “这个嘛……”我叹了一口气。
  里伽子开始麻利地收拾旅行箱。
  “明天,在机场的窗口会合。一个人能来机场吧。”
  “我想能。”
  “这间酒店的住宿费会转到爸爸的帐上,不用担心。”
  “不,但是…….”
  “没关系。虽然可能有点浪费爸爸的钱。”
  从里伽子的口气中,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昨天哭得很伤心,很脆弱的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像“必死”,“决心”之类的东西存在。
  拿着旅行箱走到门口的里伽子,突然回过头,用好像要哭出来的脸对着我。
  “很糟糕的东京旅行呢!”
  里伽子出了房间,我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的确,对于里伽子变成了很糟糕的旅行。父亲和新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已经不太考虑女儿了。原来的朋友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关心什么的也不存在了。即使这样,并不是像昨晚那样又哭又闹,而是理智地联络亲戚。可怜这个词真的很适合她。里伽子此时的确已经受了伤了。我觉得,这个伤口是无论谁,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抚平。无论用什么方法。
  第二天,又是黄金周的机场,异常混乱。因为对电车的时刻不熟悉,我到的很晚,几乎误了登机时间。里伽子已经到了。
  “到的这么晚,不过还好,刚刚婶婶还在呢。”
  里伽子好像要掩饰什么。
  “妈妈跟婶婶取得了联系。来东京这件事已经暴露了。昨天晚上被婶婶好好地训了一顿。妈妈在电话里也教训了我。” 里伽子一边说一边从我的手里接过机票,飞快地办完手续,向检票口走去。而我,只能慌张地跟在后面。
  “虽然昨晚妈妈没有明说,但是好像学校方面也暴露了。”
  “学校方面也暴露了,指什么?”我愣愣地回答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哈”地吞了口气。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们两个是独自来东京旅行的。来东京见爸爸的理由,虽然充足却不够清楚。总之两个高中生男女单独在外旅行这个性质已经确定下来。对于乡下的高中生来说,这可是重大事件。虽然我并不是注重品行的优等生。但是和女孩子一起单独旅行——这样夸张的情节摆在眼前,要怎么面对才好呢?完全出乎意料的糟糕现实向我袭来。突然间,我想到了另一件糟糕的事:松野怎么办?
  我与里伽子在外旅行的事传到松野的耳朵里可怎么办?虽然松野并不是会做出奇怪误解的家伙,但是……
  “这真是一次糟糕的旅行呐!”
  此时的我从心底里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旅行暴露的理由很白痴——我们肩并肩坐飞机的情景被我的大伯看到了,就与学校联系了。接到学校电话的里伽子的妈妈非常吃惊,就往小浜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浜本人,一经追问就全部露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
  这些经过是在我傍晚回家,从母亲喋喋不休地教诲中得知的。虽然如此,但是妈妈好像没怎么生我的气。
  “你呀,有时真是个会做出让人无法理解的事的孩子啊。因为觉得武藤可怜,就陪她去了吗?”
  “……嗯”
  “武藤的母亲真可怜啊。”
  妈妈将为我准备的炒面端上桌子。
  “原来的丈夫,已经快要再婚。虽然那位夫人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和父亲很亲近的女儿一定会大受打击,所以一直瞒着没有说。”
  “哎?”
  “父母的心,儿女不知道,里伽子那孩子好像在恨着她的母亲呐。”
  我一边吃着炒面,一边默默听着母亲说。
  因为这次的事件,两位母亲好像在电话里聊了很多,并且好像变得意气相投了。母亲联盟这种东西是很不得了。
  “你能陪着过去,真是太好了。要是一个人的话,里伽子大概会很难过吧。我是这样对老师说的。拓做事虽然有点欠考虑,但因为是出于同情武藤同学,这次就算了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妈妈的反应令我非常吃惊,也让我不得不佩服。
  意外的是,对于我的丑闻最震怒的,居然是弟弟敦。
  “喂!老哥,因为你,我们本来有的温泉旅行泡汤了。”
  从二层下来的敦看见我在吃炒面,就马上这样嚷嚷起来。在我家里,黄金周的后半期惯例是去道后温泉旅行。
  “这时候去悠闲地泡温泉的话,会让学校有不好的印象。妈妈一个人就这样决定了。爸爸没有意见,比起温泉旅行,他更中意去钓鱼。但是我怎么办哪?你要负责。”
  “……给你8000日元小费怎么样?”
  “……那样的话,就原谅你吧”
  我家里的骚动就只有这样而已。
  然后,在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我和妈妈一起被叫到了学校。
  校长室里,里伽子和里伽子的妈妈都已经来了。看到我们进来,里伽子的妈妈马上站了起来,对我妈妈说:“夫人,这次的事实在给您添麻烦了,真是的。”
  这边我妈妈说:“不,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得意忘形的小子,一定是同情你们家的姑娘,才一个人跳出来,做些傻事。这孩子不是什么坏孩子,但是没头没脑的,有时就自以为是,做些无法理解的事情。”
  母亲同志间一开始这样的谈话,校长和老师都张不开口了。坐在沙发上的里伽子平静地看着这样的骚动,既没有讽刺的表情,也没有反抗的态度。她好像决定,要把东京旅行的种种都埋在自己一个人心里。里伽子安静地沉默着。
  在这之后,我们都被校方客气地教诲了。这是因为双方的母亲都在的缘故。
  “想见父亲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对母亲说谎是不对的。”里伽子是这样被教诲的。
  而对于我则是:“为帮助同学,什么方式才是正确的,超出常识范围是不行的。”我老实地听着。不管怎样,男女同学单独外出旅行都是麻烦的。
  最后校长说到:“这次的事以我个人看,不用举行全体教师会议。因为是家庭事件,属于可以控制的范畴。”
  将近六年的学校生活,我第一次察觉到,我们校长的口头禅是“范畴内”。
  
  松野突然来玩是在第一学期期末的倒数第二天。因为天气非常热,我在房间里只穿着短裤背心,坐在电扇前面看着《YOUNG JUMP》。听到门铃响,下楼开门,松野站在那里,穿着校服拿着书包。
  “嘿,你这家伙,考试怎么样?”我招待他到房间里喝可乐。在黄金周之后的测试,松野的名次都不是很好。
  “不行哩,暑假里我要到大阪补习两周。”松野很自我地笑着。
  在大阪有一所名叫“大手”的补习班。这间补习班,组织学生合宿进行突击。相当有效果。我们学校的六年级学生,每年都有几个人去参加。
  “要去合宿吗?有那么坏吗?”
  “这段时间,一直有点退步,我想换换心情会比较好。”松野含糊其辞地笑着,又突然变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问点奇怪的事,你不要生气。黄金周的时候你和武藤一起去旅行了?”
  我十分惊讶,但老实地点点头。
  “为什么知道?”
  “为什么?已经流传开了吧,你没有察觉吗?”
  “……没有”
  对我来说,比起成为传言的对象,从松野嘴里听到这件事更让我难受。我知道松野喜欢里伽子,然而越想必须好好说明一下,越感到说不出口。
  “那个,虽然不知道被传闻成什么样,但是武藤只是去见了父亲。”
  “这个我知道了。”
  “知道了?从谁那里,是小浜吗?”
  “小浜?为什么是小浜?是武藤本人。”
  过于吃惊的我,稍稍抬起不好意思的脸。
  “在图书馆时遇到了,因为一起回家就打听过了。武藤很生气。承认了确实和你去了东京,而且在一家酒店住了一晚。”
  “什么时候问的?”
  “黄金周之后,五月中旬左右。”松野一脸洒脱的样子。
  我把可乐放在桌上,回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松野。
  “你的成绩下滑,是因为这个吗?”
  “不,武藤反问我,和我有什么关系。那种气势相当厉害啊!”
  “嗯……”
  “然后在那时,我没有看清情况,就向武藤告白喜欢她。”
  “武藤说了什么?”
  “她说非常讨厌高知,非常讨厌土佐口音的男人,完全无法成为恋爱的对象。我听到这样的话,我都哆嗦了。”
  “哆嗦了吗……”
  “大概吧,让人相当难受啊。算了,在暑假里好好转换心情吧。”
  听了这样的事,我的心情变得相当的绝望。松野回去后,我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想了很多事。
  
  第二天早上,看到与小浜一起笑着走进教室的里伽子,我突然变得愤怒了。我站了起来,走到里伽子面前。
  “稍微有点事,过来一下。”
  “什么事?”
  里伽子好像很吃惊,眯起眼睛,接着就跟着我走出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一半的同学来了,大家都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们走出教室。我很清楚,女孩子们正在用胳膊肘互相捅着对方。这时,终于真实地感到:果然已经成了传闻哪。我的行为——强行将里伽子叫出来,好像已经充分地回应了同学们的猜疑和期待。
  “有什么事?”靠在走廊的窗子旁边,里伽子摆出一副很迷惑的样子。“不要在学校里说话,太显眼了。”
  “你对松野说了在东京住一个酒店的事了。”
  “说了。”
  “说要保密的不是你吗?被传闻困扰的可是我啊。”
  “什么啊……”
  里伽子好像很理亏地抬头望着我。到现在为止,里伽子应该一直认为我只是个好使唤的,好脾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突然强硬起来,很让她吃惊吧。
  “托你的福,我非常困扰哪,太差劲了,你这家伙。”
  我说完了这句话的同时,里伽子的巴掌响亮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按照里伽子的个性,被说成“太差劲了”,会非常非常地生气。但是,感觉上因为她受到突然的刺激,而仓促就出手了,所以这一巴掌就像扇弟弟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力气。
  而我,在瞬间,几乎是反射性地回打了里伽子的脸。不是自夸,我至今为止还没有对弟弟那样轻地手下留情过,也不清楚力量的大小,我一掌要响亮得多。里伽子踉跄一下。从她的踉跄中,我对自己“手下留情”的分量稍稍有点觉悟了。
  “有话说就是这个吗?已经可以了吧。” 里伽子满脸通红,但是并没有捂一下脸,非常干脆地转身进了教室。
  我在里伽子后面晚一点进了教室。班里的家伙们几乎都吓傻了。他们都看到了我打里伽子的情景。至此,我和里伽子之间的关系被班里的家伙们更加确定了。
  然而,我与里伽子之间,什么都没有。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这个什么都没有,在我从山尾嘴里听到里伽子已经来到东京的新闻后,被我清清楚楚地确定了。这果然是非常悲惨的事。因为我,喜欢里伽子。

第五章:温柔的夜晚

  到了四月,大学生活开始了。我开始了每天从石神井出发,坐车去不远的校舍的生活。在校内活动的以一二年级的学生居多,所以校风并不太坏。因为还算是排名靠前的大型私立学校,所以校内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学生。有将头发染成红色的男生。而女生们呢?常常让人觉得他们根本不像十几岁的样子。
  学生的组成,听说有Olympic级别的滑雪健将以运动特长生的身份加入,但是并没有见过真人。大体来说,既有有钱人,也有普通人,应该还是小财主家的子女居多吧。校舍对面的学生用停车场,既有外国车,也有国产车。既有车价相当于我爸爸年薪的高级车响当当地停在那里,也有踢一脚就散架的玩意,所以我非常地安心。
  总之,在电视里和杂志上成为话题的那种,几个人把钱聚集到一起去疯玩的大学生,好像并不是学校里的大多数。于是,我也就安心地很快进入了学习中。
  我每周日在搬家公司打工,周一到周六在学校,从傍晚开始就在音乐会呀,神宫球场之类的地方盘桓。当能够看见池山或者石井那样的大明星出现时,我就会由衷地感慨:在东京上大学还是很值得的。
  在教室里偶然遇到了一个叫菅野的家伙,谈了会觉得意气相投,然后他就邀请我加入他参加的社团:电影鉴赏同好会。
  这并不是一个什么严肃的研究电影的社团。既不进行实际拍摄,也没有认真地电影评论。主要的活动就是给大家放映新上映的影片,然后敷衍了事地互相谈谈感想。对于大部分加入这个社团的人来说,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女会员们集体约会。因为传言这个社团的女会员有21名之多,其中更包括了旁边名门女子大学的学生。
  然而,我在出席了几次集会活动后,就完全失去了兴趣。因为女生方面的目的性和我们一样明显。她们用估价一般的眼神看着这边。然后就总会有人似乎说着:“这样的男人,对不起了,饶了我吧。”一边低下头去。到了五月的黄金周,这个电影鉴赏同好会组织去热海温泉旅行。三天两夜的费用居然要6万日元。而在这次旅行途中,大家最热衷的话题居然是下一次旅行的目的地。“要是一直在这样的同好会中,有多少钱也不够花啊!”我很明智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旅行结束后,回到东京的当天,我就向菅野递交了退会书。他说至少要把名字留在花名册上,但是活动什么的可以随便。我们成交了。
  我平凡的大学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快地开始了。
  
  津村知沙与我搭话是在礼拜一的第一堂课上,在自然科学的阶梯教室。那是六月的第一个礼拜一,正值初夏的好天气。因为前一天的打工稍稍有点累,我枕着一只胳膊睡得正香。突然,我被一只胳膊肘捅醒了。回过头一看,坐在旁边的女孩竖起大拇指作了一个手势。一瞬间,“难道教授点我名了吗?”这个高中时代的噩梦又回来了,我一下子精神了,向黑板的方向看去,教授正一边盯着黑板一边用令人昏昏欲睡的语调念着讲义。
  我勉勉强强向身边的女孩挤出一点笑,小声地问到:“有什么事吗?”
  她穿着白色的宽外套,袖口挽起来,贴身的牛仔裤。修长的双腿,不知放哪的交叉在桌子下面,很慵懒的样子。长长的直发虽然很漂亮,但感觉上并不是那种每天都进行精心保养的类型。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只是涂着很红的口红。这女孩,是那种远看并不显眼,近看却非常标致的自然派美女。
  “看你睡得太舒服,觉得很讨厌。所以打扰一下你。”她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我傻了。
  自然科学是一年级和二年级一起上的课程。就是只要在两年里达到一定的出勤数就可以获得学分。所以上这课的以一年级几乎完全没上,到了二年级非来不可的人居多。除此之外,也有发现学分不够的四年级学生来临时抱佛脚。总之这课堂里可以一应俱全地见到所有年级的人。
  身边的这个女孩,从言语动作和态度表情来看,大概是三四年级的。
  到了下课的时候,我合上课本的活页。
  “杜崎同学,你今天傍晚有空吗?”她一下靠近过来,一点也不认生地说。
  我吓了一跳,既对她能这样亲昵地靠近过来惊讶,也吃惊于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在考勤表上写着呢,之前看过了。几次想要和你说话,你完全没有注意到呢!”她就这样一边以非难我的口气说着,一边开始了自我介绍。
  名字是津村知沙,三年级,也是眼看学分要不够了来补课的。听了名字,知道了年级,可我还是对她完全没有印象。说句很俗的话:这样的人没可能见过而没有印象的啊!
  “那个,我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见过了。在石神井车站。我在那边有很多朋友,之前也一直住在那里,刚刚搬到品川那边去了。”
   “哈……”
  就算你在石神井车站见过我,对我来说还是相当于没有嘛。怎么在车站那么多上下学、上下班的人潮里发现我的呢?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个理由好像已经足够充分了。
  “那么,今天晚上有空吗?”她再次问到。
  “有空没空的……选修课要一直上到5点的。”
  “啊!没关系,聚会是在6点。能不能来帮帮忙呐?”
  “到底是什么事啊?”
  “嗯,有个美术大学的朋友,获了一个小小的奖,要开一个庆祝会,但是人手不够。已经租下了一间饭店。你来帮着摆摆碗筷什么的就行了。可以吃白食的哦!”
  “吃白食吗……那倒是可以。”
  只有白食吃就很不错了,我也对她美术大学获奖的那位友人很感兴趣,兼且觉得庆祝会也会很有趣。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会叫我呢?但在我问这个问题之前,津村知沙已经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饭店的名片。好像是一间法国乡村餐厅。
  “课程一完就直接过来吧。叫了很多人,大约有50个人左右。有很多女孩子会来,看上哪个,我会给你介绍的。”她很开心地说着,然后边重重拍着我的肩膀边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她即使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了。真的是很有气势。既是个美女,又是个高挑身材,非常有魅力。
  “怎么了,有什么怨言吗?”她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怎么说呢,如果再高个10厘米,就能成为一流的模特了。”
  她哼地转过肩膀,“能不能认真点哪,算了,我原谅你了。”说着她就快步离开了教室。她给人的印象就只有酷。
  因为要回公寓换衣服,我认真地翘掉了下午的第四节课。我心情很好地回到公寓,马上冲了澡,并且无意之中吹起了口哨来。津村知沙不知缘由的邀请,让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不知不觉地进行中的平凡的大学生活有了些变化,我坦诚地高兴起来了。
  到达饭店的时间是五点半钟。打开门,里面相当宽敞。桌椅已经摆到了中央,做好了自助餐的准备。在店的深处大丛绿色植物的旁边,津村知沙和一个胖胖的团子型的女生以及一个看起来好像很神经质的男生在忙碌着。店里只有这三个人。
  “啊,杜崎同学,这么早就来了。”看见我,津村知沙很惊奇地笑着。当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是翘课来的后,她用充满着戏剧感的姿势摸着我的头,说到:“佩服,佩服”。然后,就将另外两个人介绍给我。
  胖胖的女孩就是得奖的美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和津村知沙是高中时代的好友,津村知沙叫她“小麻美”。抱着小麻美肩膀的男人是她的恋人,是个医者之卵(未来的医生),也是个眼神非常讨厌的男人。小麻美虽然有点胖,但是长相非常可爱。
  “居然能喜欢上眼神这样讨厌的家伙吗?果然玩艺术的人审美就是不同那” 。如此种种,着实让我想象了一番。在和津村知沙一起喝了一杯红酒之后,就不断有女孩子们一个两个地进来了。一进来就跑过去抱着小麻美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应该是美术大学的同伴吧。对于这样一种打招呼的方式,我也只能说:果然是玩艺术的人哪。
  这时,男士军团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他们好像是医者之卵的朋友,都有着令人讨厌的眼神。
  我好像怕沾染上讨厌的东西一样,偷偷地坐到了墙角一边的椅子上。津村知沙凑过来,轻声对我说:“烂柿子也是水果,你就别摆出那种臭脸了。”
  “啊,因为医学部的家伙,所以很别扭。”
  “你说什么啊,什么医学部,这些家伙都是没人要的渣滓。不过,不管怎么说,烂柿子也……”
  她好像又要重复刚才那句话,我噗地笑了出来。津村知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时,装着开胃菜的大盘子一个一个地端了上来。大家马上冲向了料理。庆祝开始了。
  过了6点以后,差不多每隔一分钟门就会开一次,走进一个人。这次是女子军团。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化着很好看的妆。虽然有点分不清楚,但好像都是美女。
  男生集团马上就沸腾了。人的喊声和盘子的碰撞声让店里骤然杂乱了起来。我穿插在人缝当中,开始回收盘子和酒杯。高中时代,在料理店打工的经验没有白白浪费。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反反复复回收了几次盘子,又补充了新盘子后,津村知沙走过来,敲着我的背说:“杜崎同学,不用那么卖力也行。你也吃点吧。”
  然后又突然凑近,用辛辣的口吻低语着:“一会一起走吧。大家都像猪一样地吃。”说完就向小麻美和医者之卵走去。
  我遵从津村知沙的忠告,取了盘子盛了些火腿、奶酪、牛排之类的退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在那里,有一个眼熟的女生。
  眼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头发烫成蓬松的波浪卷,还化了很好看的妆。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但那绝对就是武藤里伽子没错。里伽子握着酒杯,看着我说到:“在这样的地方相见,真让人无法相信哪!”
  真的就像她说的,我真的……这个那个……,我变得结巴了。
  “那个人是朋友吗?”
  那个人指得好像是津村知沙。
  “朋友吗?不,还谈不上。”
  “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干活,真佩服你了。”
  她早就发现我了,但是为什么不大声打招呼呢?到我发现她为止,她一直都在一旁默默观察,到底是里伽子啊!
  “哎?为什么杜崎会在这里呢?”我刚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里伽子就问到。
  “嗯……”我一边嗫嚅着,一边用余光寻找着津村知沙的身影。她就站在对面的角落里,正和几个漂亮的女孩子拍着肩膀,快乐地聊着天。
  “因为大学的前辈叫我来帮忙。哦……对了,得奖的小麻美是她高中时代的好友。”
  “得奖?谁得奖?怎么回事?”
  里伽子表情认真地愣住了,我也吃了一惊。
  “什么怎么回事,这个聚会不是为小麻美得奖特意举办的吗?是油画什么的得了奖。”
  “哎?是这样的聚会吗?”里伽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不明真相的人应该很多吧。我是被同好会的前辈动员来的,听说是医大生的联谊活动,因为会费很便宜所以就来了。”
  “嗯……”,我也应酬式地笑了起来。
  大概是小麻美的什么同学上了里伽子就读的女子大学,为了聚人气所以动员了里伽子等一干女生。完全好像是单身男女的联谊活动嘛!东京的大学就是流行这样的东西吗?
  里伽子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我们学校总是有各种活动来动员女孩子们,终归是大小姐大学,女生多哦!”
  “很走俏吗,那也不错呐。”我的语气颇有讽刺意味儿让人讨厌。
  里伽子睁圆了眼睛,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有怨言呢,怎么了?”
  “不是什么怨言啦。就是觉得很好玩啊。现在住在哪里?和父亲一起吗?”
  “不,一个人住,只是偶尔去领生活费。”
  “高知的母亲呢?还有联系吗?听说是瞒着母亲跑到这边来的。”
  “真是很清楚呐,果然。”里伽子满含讽刺地说到,将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对杜崎同学来说,那里是家乡,是你的地盘吧。不管有什么,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但是对我而言,那真是个让我讨厌的地方。”
  “哎?”
  “完全不想记起来,全是让人讨厌的事。回到东京,一下轻松了。”
  “那么,现在过得很开心啦?”
  里伽子低下头,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以为她是去盛点吃的什么,她却径直走向中间的桌子和一位漂亮的女孩子聊了起来。那位女孩子旁边坐着三位医大生,里伽子好像理所当然地也与他们搭起话来,并且满面笑容。
  这时,从桌子另一头的男女混合团体传来:“小里伽,这边。”的喊声。里伽子随即像游水的鱼一样快速走了过去,并且快速而自然地融入了那个团体。
  里伽子的状态虽说不上有多快乐,但是也并不是正在忍耐着无聊。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娴熟地掌握了应对的技巧。
  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我是没有理由对她的人生了若指掌的。眼前的这个里伽子就是真正的里伽子吧!在聚会里娴熟地与陌生的男人相处着的里伽子。
  “原来是这样的啊!”我想着。在高知度过的那一年里,做过什么,想过什么,讨厌过什么,喜欢过什么,恨过什么,爱过什么……已经全部忘记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算了吧……
  我有点想喝啤酒,就站起来向着中央的桌子直冲了过去,将就手的一瓶中的剩余的啤酒,咕咚咕咚倒入了杯中,然后一饮而尽。温热的啤酒,真的很难喝。这时就想到“不好了”,然而酒精已经冲上头来。
  穿过人群的肩膀,津村知沙端着酒杯正看着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开心。她是一个直率的人。和里伽子谈话,被里伽子当作空气一般晾在角落里,还有我和里伽子若有若无的暧昧关系,她都已经很透彻地看清了么?
  这之后,直到8点聚会结束,里伽子都再没有过来一次。她拥挤在去其它酒馆的人群中离开了。本来还说要拉我先走的津村知沙也好像随着去下一间了。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将杯子和脏盘子运到厨房去。等收拾停当,饭店的人才好像很意外地说:“哎呀,你不是在我们这里打工的呢!”我只有失魂落魄地走出店门。
  
  一直以为只有在周一的自然科学课上才能见到津村知沙,但是就在那次聚餐之后的周六午后,我竟然意外地见到了她。
  那天我去车站旁边的书店,想随便买几本漫画周刊来打发时间。当我走到收款台时,看见曾经不怀好意地卖给我地图,并且是我大学前辈的田坂正与一个女人小声说着话,那个女人就是津村知沙。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津村知沙也同时回过头来,发出惊奇的声音。
  看到是我,田坂也很吃惊。
  “哎?什么,知沙说的一年级学生就是拓吗?”
  “你们两个认识吗?”我吃惊地看着他们俩。
  “嗯,算是吧。喂,知沙,正好,和拓交往吧!”
  “啊……真是的。”
  “杜崎同学跟我来一下吧。”
  这不是叫自己养的狗吧……但我真得像狗一样乖乖地跟着津村知沙出来了。出店门的时候,田坂对我作了一个单手拜佛的姿势。那意思好像是:虽然这是一位任性的公主,但还是请你好好对待她。
  
  津村知沙快步地走着,我在后面磨蹭了一会,终于还是追上去和她并肩走着。
  我们走的方向是车站,津村知沙说到:“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和小浩的关系,本来还想隐瞒一阵子,缠着杜崎同学呢。”
  “哈……”,我不知所谓地应着。
  到了车站,津村知沙迅速地买了票。而我,不明缘由地乖乖地跟着她上了车。
  正如我预想的,津村知沙问到:“呐,在聚会上谈话的女孩,是怎么样的?”我语无伦次地说了里伽子高二的夏天转校到高知,三年级时同班等常规的事。
  “不只这些吧,你们的谈话不是好像很沉重吗?”
  “嗯,发生了好多事。”
  “好多事是什么事。快说,我想听。”
  正在被她逼迫的时候,电车来了。然而刚在车厢里站稳,津村知沙吊着上面的把手又转到了面前。
  “快说吧,我想听。”
  于是我只好勉勉强强地把里伽子双亲离婚的事,陪她来见父亲的事,以及在学校里关系变得恶劣的事等等尽量扼要地告诉了她。
  “无论如何,她实在是个让人烦恼的女孩子啊。”我用这句话作为这一段叙述的结尾。
  “所以这次见面杜崎同学才会这么在意,因为喜欢她吧。”
  “不……”,然而我却闭了嘴。这里不是高知,在这趟电车走向终点时也不会见到里伽子,这里也没有松野丰。我应该诚实了。
  是的,我一直远远地看着里伽子,关注着她,在意着她。但是,还有松野在。松野一直喜欢里伽子,勇敢地告白,然后被狠狠地拒绝了,因为这个打击一段时间里成绩下落了很多。这件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非常的重大。比我喜欢里伽子的心情更加重大。
  “我们是真正的死党啊!”我对津村知沙说着,“大概松野也察觉到了我喜欢里伽子,但是他没有提过。”
  “好纯情的高中生式的恋爱。不过现在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再次相见不是很好吗?”
  听到津村知沙如此直截了当的判断,我笑了出来。
  “也不是这样,她好像决心要忘掉有关高知的一切。”
  “哎?是吗?好像能理解一点那种心情。”津村知沙非常温柔地说,然后就是沉默。
  电车到了石神井站,津村知沙很快地下了车,我跟在后面打量着她利落的背影。这是个好天气,周围林立着新建的西式住宅,路边停放的都是挺高级的车子。
  “喂,那个,我们要去哪里呢?不是去看电影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有杜崎同学在,我就想去个特别的地方。不能告诉小浩哦!”
  津村知沙轻快地迈着步子,又把话题扯回里伽子身上。
  “我啊,是明白那个小里伽的心情的。”
  “是什么?”
  津村知沙停下脚步,身体斜靠在一座三层复式建筑的外墙上,转过头盯着我的脸说到:“因为父亲的轻浮而家庭破裂,当然有很多辛酸事。但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心情就被匆匆地带到了乡下。虽然是母亲的家乡,但是作为孩子的小里伽很寂寞吧,一定是的。”
  “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她表现出寂寞,倒是很孤僻很难相处啊。”
  “并不一定寂寞就会表现出寂寞的表情哦。杜崎同学,要是喜欢她的话,就赶紧进攻吧,现在还不晚。”
  她这样单纯无比地说着,我笑了起来。里伽子那样谁都会棘手的类型我摸不准,但比起将什么事情都想得复杂的女孩,我更乐于看到津村知沙的单纯。
  “这边住着什么人呢?”我问到。
  “以前的恋人住在这里,有点想看看这房子。那么,走吧。”津村知沙转身快步向来时的路走去。我连忙跟过去。
  我们进了车站前那种到处都有的茶店。店里有着好闻的香味。我没吃中午饭,就点了鱼子酱意大利面。津村知沙好像很佩服我能大口地嚼着食物,笑起来。
  “男孩子在这样的时候还可以大口地吃着呐,感觉很过瘾吧。”
  “这样的时候,什么时候?”
  津村知沙没有回答,但是我也明显感到寂寞了。
  “小里伽想要忘记高知大概与我搬家一样吧。”津村知沙眯起眼睛,点燃了一支烟。
  “啊,搬家?”
  “我呐,二年级的时候与校友会的上班族交往,虽然他已经结婚了。刚才的房子就是他的新房。”
  我瞪大了眼睛,津村知沙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马上把烟从嘴里吐了出来。
  “他在新婚的第二年就对妻子不忠,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好像也不是妻子怀孕之类的,说起来还是好色吧。”
  一下子转到我不能理解的话题上了,鱼子酱意大利面开始变得没什么滋味了。妻子一旦怀孕,丈夫就会有外遇吗?原来如此,好像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这类的题材。
  “可是,我现在也完全没有做了什么坏事之类的现实感。杜崎同学,有吗?”
  “没有……”,我欲言又止。
  “但是,刚刚分手的时候确实感到了难受。所以就接近了很好交谈的小浩。但是一旦变得不再难受,最先想躲开的就是小浩。这是现在才发现的。”
  “……”
  “和之前的恋人在一起的时候,在石神井租了公寓。他回家之前,在中途下车就可以和我约会。和他分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害怕看到和他在一起时走过的商店,唱片店什么。就这样到了今天,终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还在和小浩交往。”
  “但是这之后好像还是会出没在石神井呐?”
  “是啊,小浩不是在那边吗?我早上去车站,想到与上班途中的那个人擦肩而过,应该会很有趣吧。”
  “……直到今天都还在喜欢他吗?那个人。”
  “傻瓜,喜欢不是那样表现的啊,只是有一点难受。这时候泡泡纯情小男生心情就好了。”
  “我正在被泡吗?”
  “谁知道呐……”
  津村知沙轻快地从肩上的手提包里掏出便条本。
  “这是今天陪我的谢礼,小里伽的电话和住址哦。在换过酒馆之后从同学那里逼出来的。原想再周旋一阵子再给你。现在给你吧。”说着就把夹着便条的手指伸过来,手指上涂着好看的透明指甲油。
  在这之后我们又沉默着吃了点东西。在回去的电车上,也没有交谈。到了石神井公园站,津村知沙推我的后背,让我一个人下了车。
  “今天的事要对小浩保密哦。我之后会去杜崎同学的公寓玩呐。”
  然后电车的门就关上了,并且慢慢开动了。站在车门旁的津村知沙的脸,看起来好像要哭出来。然而那张脸我只看到了一瞬间,电车就飞快地开走了。
  回公寓的路上,我好几次把手伸进口袋确认便条,并且担心会不会遇到田坂。
  津村知沙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一头受伤的熊——虽然我并没有见过受伤的熊——就是那种因为伤口疼痛,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身上乱动的感觉吧。是不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还是个愣头青的我,因为跑得太慢而被这头熊抓住了呢?津村知沙飘零的指甲,长而柔顺的头发,毫不扭捏的说话方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是我从聚会那天后第一次没有想着里伽子就进入了梦乡。
  
  想起要去里伽子的公寓,是因为听了津村知沙的话。在听了津村知沙无路可走的爱情故事之后,觉得我对于里伽子的感觉,确实可以说是非常孩子气,但这样不是比较轻松吗?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呀。
  六月的休息日被打工塞满了,到了七月的一个星期天,我一早起来把公寓打扫干净,吃过午饭就出门了。从池袋到新宿,在那里转乘了小田急线。坐着电车,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一年前忐忑不安地跟在里伽子去她父亲家所走的那条线吗。
  在豪德寺下车,走向车站南侧的住宅区。走了大约500米,出现了一座感觉刚刚建成了两三年,小巧而漂亮的公寓楼。虽然不是那种高级公寓,但是每件都有凸出来的窗户,非常不错。我走进公寓,按照便条上的号码找到了名牌。在仔细地确认过之后,我按了门铃。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听到了“啪,啪”地打开门闩的声音。门打开了一个小缝。
  “已经跟你说了不要在意我。”
  里伽子低着头现出脸来。突然抬起头看见我,睁大了眼睛。里伽子穿着睡衣,上面随意地披着一件外套。眼睛肿胀,有几撮不顺的头发立着——总之就是一幅刚刚起来的乱蓬蓬的样子。
  里伽子慌忙把门缝关到很小。
  “为什么是杜崎同学?来干什么?”通过那条细缝飘出来的是万分不高兴的沙哑嗓音。
  “来干什么?……哦,来玩啊……”
  “来玩?说什么傻话呐。”
  里伽子说这句话的途中开始咳嗽起来。很重的咳嗽,一听就知道她一定感冒了。我于是明白以披着外衣的样子出现并不是睡懒觉到现在,而是患了感冒一直躺着。
  “好像在不方便的时间来了呐。”
  我刚提出今天先回去,里伽子却用更加不满意的口气阻止了我。
  “正好,你等一下,我这就换衣服,你在这等等。”
  门马上“咣”地关上了。然后就是全无声息,我在门口等了整整20分钟。
  “因为这次拜访而被彻底讨厌了吧?”
  到我开始不耐烦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里伽子穿了牛仔裤和白色的T恤衫,头发挽了起来,好像在后面系了一个西洋式的发髻。
  “进来吧。”
  “这样好吗?你好像正在发烧。”
  里伽子的脸红红的,语速也是慢慢的。当意识到我的犹豫不决时,里伽子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我只能慌慌张张地进了房间。房间大概有8叠半大,还有一个4叠半大的厨房。墙壁贴了白色的壁纸,衣橱也是白的。真是漂亮的小公寓。
  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铺着,不是因为感冒一直躺着吗?在换衣服的时候特意整理过了?
  里伽子走进厨房,我意识到她是去取喝的东西,赶忙说:“你快坐下,我来做。”
  她老实地回了房间。
  “那拜托了,冰箱里有乌龙茶之类的,你拿喜欢的吧。”
  我将乌龙茶倒入了两个杯子,拿到房间里。里伽子靠着床坐在地板上。她喝了一口乌龙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喝点凉的真舒服。”
  
  递杯子的时候我注意到里伽子的手很热,我摸了一下里伽子的额头,吃了一惊。发烧的热度就是这样吗?绝对要超过38度了。
  “喂,很烫呐,干吗还要起床?”
  “什么啊,杜崎同学好容易来了,让你回去多不好啊,所以就起来了。”里伽子笑着说,但马上又绷起脸,那表情好像是说不会再开这样白痴的玩笑了。
  我的心里相当狼狈慌张。里伽子的态度非常诚实,把这当作发烧说的胡话吗?但实在是让人无法平静。
  “怎样都好,总之你赶快躺下来。”我提心吊胆地说着,这是门铃又响了。倚在床边的里伽子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我。
  “杜崎同学,开下门。”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好像三十多岁出头的娇小女人,我看着有点面熟。
  “啊,那个……”,女人好像十分吃惊,侧身去看门边的名牌。我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个女人好像就是里伽子父亲的再婚对象。一年之前在成城的公寓里曾经擦身而过。
  “真是的,美香,还是来了吗?本来完全没事的。”里伽子说着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的确是有点感冒,但不是那么严重。刚才对你说来了有点不方便,因为朋友说好要来的。”
  “这样啊。”那位美香小姐露出亲切的表情,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起来。
  美香小姐的双手抱着一个大纸袋,好像装着食物之类的,想要进来的样子。但是站在我身后的里伽子却好像一句话都不准备说,一副“总之,请回吧”的表情。她可能是连“请回”这句话都不打算说。
  “好像打扰了呐。”美香小姐还是比里伽子成熟多了。她动作飞快地走进玄关,将纸袋放下。
  “想是她患了感冒,在超市里买了很多很贵的东西。被里伽子骗了呢。留着你们两个人吃吧。”
  “LUCKY,是石井超市吧。我也在那儿被诱惑买了很多高级品哦。”
  “下次好好介绍一下吧。”
  美香小姐以好像里伽子年长朋友一样的口吻说着,看了我一眼就快步出了玄关。听了这句话,我觉得到底还是美香小姐技高一筹啊。
  里伽子马上好像试探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搬起纸袋回到房间,一屁股坐下。
  “杜崎同学来之前大概30分钟,美香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和她和爸爸一起去相模湖旅行。正说着我就咳嗽起来,感冒的事就暴露了。她说马上要来。”里伽子这样说着,“兹拉兹拉”地将纸袋撕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都是英国产的薄脆饼干,法国空运来的奶酪什么的。到底是地处高级住宅区的超市啊,我佩服起来。
  “所以正好让我扮演男朋友的角色,把她赶走吗?”
  让我特意进来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不是这样,里伽子是没道理会欢迎我的。
  “嗯,算是吧,生气了?”
  “没有。”
  我微微笑了笑。倒并没有变得不高兴。这正是我熟悉的里伽子的感觉。
  “武藤也有武藤自己的心思吧”
  “好奇怪的说法。将我的心眼说得……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那个人面对面相处会尴尬吧。”
  “那么,演戏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你这家伙要好好睡觉啊。”
  “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再待一会吧。”里伽子绷着脸说到,上半身向床倒下去。没想到里伽子能说出再待会的话,我傻在那里。
  
  大概是我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惊讶,里伽子好像解释一般地嘟囔着:“健康的时候倒还没什么,一旦生起病来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好像刚从马背上掉下来说的台词。”虽然马上就斗起嘴来,但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是没犯病的时候还能硬挺着犯浑。身体一不舒服,就没精神做了。犯浑这件事还是相当消耗体力的。
  我小心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食品收起来拿到厨房。那里有食品柜,我把罐头放了进去,又将生鲜食物放进了冰箱。独自生活能让男人变得贤惠能干起来。
  我突然想到,里伽子这样发烧到38度,难道就没有个打了电话就跑来探望的女性朋友吗?大概没有吧,里伽子好像是个很不擅长交女性朋友的人。
  回到房间待了一会,我觉得越来越不自在,说到:“叫人来探望怎么样?生病的时候会想朋友吧,对了以前的那个男的呢?”
  “以前的男人,谁啊?”
  “就是一年前来看你父亲时,来饭店的那个男的。好像很时髦,很有魅力的……”
  “饭店……很时髦很有魅力的……”
  烧傻了吗?真的连这个都记不清楚了?里伽子愣愣地重复我的话,大约过了10秒钟,突然“哈”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是那个人啊。现在因为发烧一下想不起来名字来了。真是的,说起来杜崎同学看到的都是我不好的事情呐,所以我很怵你哦。”
  “哎?”我诧异着,含混回答着。是吗?很怵我吗?因为净看到里伽子不好的事情。不可思议地,我竟然没有生气,而且觉得事情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啊,啊,想起来了。叫做冈田。这样说的话,冈田曾经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这边没打过去过。”
  “为什么?”
  “我是很任性的。肯定是因为这样。”里伽子令人吃惊地说出了真理,然后就沉默了。令人吃惊的坦率呐。不过也因此我觉得我也能变得坦率一些了。
  “嗯,任性是任性了一点,不过我喜欢武藤哦,一直都喜欢。”
  “啊,啊,是吗。”里伽子毫无感情地念道。之后一声不发地发起愣来,因为发热而变得有些湿润的目光呆呆地在半空中徘徊。
  说这种话的时机太不好了吧!我马上后悔起来。这时里伽子说话了。
  “不过,不是和年长的美女很亲密吗?那时候。”
  “哎……”
  “有点生气呐。因为一直认为杜崎同学应该是喜欢我的。但总让你看到我不好的地方,很讨厌这样。虽然讨厌,但你和其他美女在一起,我还是不高兴。”
  “……好像说了乱七八糟的话呐。”
  “因为发烧哦。”里伽子面无表情地说到,然后就又沉默了。想到确实是因为发烧吧,我也沉默了下去。
  过了一会,我突然意识到:只要我还在,里伽子就不能换睡衣也不能上床休息。慌忙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已经过了3点了。
  “还是回去了。”
  “嗯,哎,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处?”
  “嗯……”,我战战兢兢,支吾起来。在发烧的情况下还能把握住重点,里伽子真是了不起啊。
  “下次能给我打电话吗?到时告诉你。”我支支吾吾地说,可能是因为发烧,里伽子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力气。
  “……行。”
  里伽子没有站起来送我,她正在发烧,我出了公寓。
  电车摇晃着在小田急线上行进。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温柔,喜欢上一个人时的幸福心情讲的就是现在的心情吧。回到公寓,因为上午打扫过,房间让人很舒服,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大声喊“嘿哟”。我拿起本来觉得很麻烦,想明天再去洗的脏衣服,摇摇晃晃地向投币洗衣店走去。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是让人舒服的夏天的傍晚。
  等着衣服洗好的时间,我跑到旁边的柏青哥店玩起了“BIG SEVEN”,并且一下子就投入了进去。
  换了硬币,回到洗衣店,将衣服塞到干洗机里,又回到柏青哥,又再次投入其中。结果两个小时的时间,手头的两千日元变成了一万六千日元。手气好说的就是这种时候。
  虽然是夏天,但过了6点之后附近就一下子变暗了。我摇晃着装衣服的袋子回公寓,一边还吹着口哨。没想到的是,津村知沙竟然靠在我房间的门上。一看到我,就以一种审讯似的口吻问到:“去哪里了?”
  “哎,去了武藤那里。”因为津村知沙的登场过于突然,我说了蠢话。当然,我马上就意识到了。她是以为我去了干洗店或者饭馆之类的地方才问的。但我却一下子说出了里伽子的名字。
  “什么啊,原来是去了小里伽那里了。”津村知沙绷着脸说,不太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回去了。”说完,好像要从身边穿过去一样,却又突然停下脚步,将身体撞过来,靠在我身上。
  “这么快就顺利进行了吗?真让人不甘心呐。”津村知沙好像是发自心底的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要不要来捣捣乱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不摔倒,我用力地踏着地。津村至少毫不留情地靠着,相当重呐。
  “要是津村前辈你来捣乱的话,里伽子就会当真而接近过来哦。她就是这样的人,津村前辈会白费力气的。请做些高兴的事吧。做很多很多的事。请打起精神来吧。”
  我就好像刚学日语的外国人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请打起精神来。就好像不知道这以外的语言。
  今天看见了里伽子很开心。沾染了温柔的心情,也想让这种心情继续下去。对待津村知沙也想温柔地对待。真的是这样的心情。迄今为止,我好像还没有想要如此温柔地对待别人。
  津村知沙在我身上靠了大约1分钟,终于起身,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好像点了眼药水一样湿润了。即使是在公寓旁的街灯下,也看得非常清楚。我真的感觉到:这个人现在非常难过。
  “回去了。”
  津村知沙说到,头也没回地匆忙离开了,一瞬间就消失在街角。我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因为感觉津村知沙会突然回来。从街角一下子出现。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对她并没有喜欢的感觉。可是如果她心软下来回来的时候,看到我还站在那里,会不会稍微感到一点安慰呢?
  真是白痴一样的想法呐。但是我在那里站了很久。一边想着,这就是我对里伽子以外的女孩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了。

第六章:听到涛声

  拿到回高知的飞机票是在暑假进入第二个月的时候。因为回家的钱必须自己挣,所以七月就决定留在热闹的东京打零工。但是这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打电话到航空公司预订,结果被告知已经全部订出去了。据说就在一两周之前还有很多。可以想象,当时待在空调坏掉的公寓房间里的我听到这样的消息是什么心情。我差点隔着电话对航空公司的姐姐怒吼起来。最终拿到机票是靠打工认识的木匠大叔,他的女儿在旅行社上班。这是在炎炎夏日下,扛着大型器械奔走的附加价值。托这个工作的福,没有去海边的我也足足地晒透了阳光。
  “看起来好像去海边玩完回来的人,很酷呐。”暑假里见到里伽子时,她这样说。见面的原因是我从打工的建筑公司得到了巨人队VS阪神队的棒球比赛票(建筑公司赞助了比赛),于是就约里伽子一起去看。
  “也亏你能想起约我去看棒球,虽然我完全没有兴趣。”本以为里伽子会回绝,没想到她淡然地答应了。
  我们约在东京巨蛋的正门见面。里伽子穿了一身十分高档的蓝色麻质连衣裙,也精心地化了妆。就好像是和有好感的对象正式约会的打扮。而我,虽然在建筑公司里借用浴室洗了个澡,干干净净,但只穿着平时的牛仔裤配T恤衫。和里伽子站在一起可谓是相当的不般配,感觉颇为不妙。
  “打工回来就是这样,不用在意,我不是来这里玩的,是想要消解一下压力。”里伽子毫无表情地说。
  是替我着想,还是前来赴约就是为了消解压力?
  “女孩子消解压力就是会化妆,穿好衣服。”
  “喔……”
  我实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压力,只好敷衍地笑了一下。
  我们进场时比赛已经开始了,看得见的座位全部被人埋上了。果然人气球队就是不一样。我喜欢的西武在明治神宫球场,虽说好的场次也会挤很多人,但像这里全部座位都被占满的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
  终于我们找了座位坐下来,但这却不是一场好看的比赛。
  “这里的通风很不好吧,呼吸很难受,眼睛也干。”是因为第一次来巨蛋不习惯吗?还是因为从来也不喜欢巨人队?到了四局下半场,当我意识到时,已经这样小声地嘟囔出来了。
  里伽子笑着站了起来,“杜崎同学还真是不得了的小孩,因为不是喜欢的队伍就说这样的抱怨。去小卖店吧,我也被蒸得浑身是汗了。”
  我从心里拥护这个决定,我们两个人从通道走出了看台。在小卖店里,里伽子要了香槟,我买了啤酒,然后我们走到能看见电视的墙边站着,没有交谈,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电视。
  “去了球场,在电视上看棒球转播——球队的人会哭的。”
  “是吗?我倒是喜欢在电视上看,因为有播音员的解说,可以明白正在干什么。”
  “啊,啊,没劲,那种解说最没劲了。”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喝着啤酒,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好起来。
  里伽子化着漂亮的妆,穿着看起来非常凉爽的衣服,表情满足地喝着透明塑料瓶里的香槟,一边愣愣地注视着电视。她就在我身边,这让我感觉相当好。
  “呐,我的电话号码是那位年长的美女给你的吧。”
  里伽子突然问到。我吓了一跳,向她转过头去。里伽子将装香槟的塑料瓶抵在嘴边,眼睛仍然看着电视。
  “嗯,是的。”
  我也将目光转回电视,小声说到。正赶上松井打了个全垒打,于是我就可以假装成被吸引住一样死盯着电视——我真是天真啊。
  “那个美女,是什么样的人?”里伽子平静地说,但是语气很冷酷。我结结巴巴地答道:“那……个,叫津村知沙。”
  “正在交往?”
  
  “不是,她只是普通的前辈,选修课上认识的。”
  “前辈吗?杜崎同学不管和谁都能马上要好起来,前辈也好,女孩子也好,学妹也好,和谁都是。”里伽子的口吻并不是在讽刺的样子。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去了高知,好像性格都变化了,现在到大学里跟人交往都不怎么顺利。暑假里没有人约,这在过去是完全不能想象的。”
  “嗯。”
  我非常坦诚地点点头。因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所以即使对棒球没有兴趣还是答应了我的邀请。我坦诚地接受了这个想法。
  啤酒已经喝完了,里伽子很快地又要了一杯香槟,也帮我买了一杯啤酒。
  “八月的时候高知有同学会。里伽子也来吗?要是有空的话。”我依然温柔地说。
  里伽子摇了摇头,突然说起没关系的话来。
  “我这个人太固执了吧?”
  “嗯?”
  “来东京上大学,是因为心里恨着将我强行带到高知的母亲。可是,到了东京又对父亲任性。”
  “是怎样的任性?”
  “因为他说不要担心生活费,所以不要去打一些奇怪的工。”
  “不是一位很好的父亲吗?”
  “是这样的吗?可我原以为他会说:和我一起生活吧。”
  里伽子的口吻非常诚实。一个固执的人一旦变得诚实,然后以愣愣的口气说什么的时候,总会有不太好的事情。我没有说话。将心里话像这样告诉我,就连希望隐藏的心情也告诉了我。那就是里伽子的寂寞。
  里伽子将香槟像喝水一样饮而尽。
  “其实如果爸爸这样说的话,我就会说: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而且想赶快开始自立的生活。这样的话,觉得就能顺利地开始新生活了。但是现在非常不顺利呐。去高知之前,我真的是一个能很好待人接物的好孩子喔。但在去高知之后,我好像和外面的世界错位了。”
  聚在电视前的几个大叔突然“噢”的一声叫起来。一看画面,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全垒打。是谁打的,比赛进行得怎么样,对此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
  “对我来说,高知就是这样的地方,不管什么都是错位的,令人讨厌的地方。”
  “嗯。”我好像明白了里伽子的想法,坦诚地点了点头。总之看来她没有回高知的意思。
  我们一直到七局上半场都站在电视前,将巨蛋完全忘在了脑后。
  里伽子化着漂亮的妆,又穿着好看的衣服,本想约她到什么地方,但是我的装扮却不合适,所以就无奈地问她:“怎么办?去哪呢?”
  很白痴的问题。里伽子摇着头,说回去吧。我们就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可走到看见车站的地方,里伽子突然过来挽起我的胳膊,说再走一会。于是,我将稀里糊涂的方位感全部调动起来(美女突然这样,再理智的人也会糊涂的),一边走着,一边用余光扫着机动车道的指示牌。而里伽子一心一意地挽着我走路,根本就没有在意方向什么的。
  “我也许是喜欢杜崎的吧。”
  里伽子突然说到。我绝不能停下脚步,嘴上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说到:“是吗?”但心里到底还是非常激动,因此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
  人行道上除了我们,挤满了刚下班的上班族和OL。
  “真是奇怪,在高知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杜崎同学是不是喜欢我什么的。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在意起来呢?”
  “这一定是因为……”我还是用听起来非常随便的口气,但是非常用心地说到:“武藤现在很寂寞的。好不容易来到东京,却无法顺利找到容身之所,很寂寞。所以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想借着我打起精神来。”
  “非常肯定的断言呐。那么我喜欢杜崎是错觉吗?”
  “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含含糊糊地说完,又接着向前走去,并且脚步更快了。然而,即使这样,里伽子也没有松开挽着我的手,好像较劲一样,紧紧地挨着我走。
  我就像竞走选手一样飞快地走着。实在是佩服自己的白痴程度啊!!里伽子不管是因为错觉还是什么原因,终于开口说喜欢我,可为什么我会这么回答呢?为什么不能说着“Thank you”,然后高兴起来呢?
  一整天在炎炎烈日下集聚的热量,这时候就好像要一下子喷出来一样,我川流不息地流着汗,身体的什么地方火热火热的。在这个难以忍受的,炎热并且让人感到寂寞的夏日傍晚,我沉默地拖着里伽子飞快地走着……
  
  “哟,杜崎。”
  我拖着行李走向机场出口的时候,松野的声音响起。回过头,他正从人墙里面探出头,向我挥着手。暑假的中段,狭小的高知机场被来往的人群挤得异常混乱。我和松野隔着人墙走了几十米,才终于在大门附近碰到了一起。
  “果然还是来了,太好了。”我一边笑着,一边在松野的肩上给了一拳。
  “怎么了。喂!”
  “没什么,看到这边的机场,就好像一下子连上了高知的网络。怎么说呢,总之是很奇怪的感觉吧。”
  “哈哈,你还不错啦。我在京都,京都腔太强大了,结果回到家里被人讨厌,说是发音太奇怪了。”
  “啊,日本也是很大的哟。”
  哇哈哈地笑着,我们却渐渐变得伤感起来。看到松野的脸,马上回忆起高中时代的场景。心里充满了怀念这种东西。“故乡是好东西,朋友也是好东西”,类似这样的感动渐渐扩散开来,真是奇怪的感觉。
  松野是开车来的,我们向机场旁边的停车场走去。高知和东京一样热,但与东京闷热的感觉不同,这里的热是可以忍受的。
  车子是松野父亲的白色花冠。车的挡泥板是老虎咆哮的暴走族风格,松野老爸的趣味还真是不得了。
  “嗯,还开车来接我呢。”
  “你感叹什么呢?”
  “你刚到京都就有了去驾校的毅力,很棒哦。我呐,熟悉城市就用了一个月,熟悉大学又用了一个月,再熟悉打工的地方又用了一个月。等回过神来,已经是暑假了。”
  “那是因为东京和京阪神(京都、大阪和神户的统称)的区别,京阪神与这里的文化比较接近,所以马上就能熟悉。”
  “哦,初学者,已经带女孩子去兜过风了?”
  “你怎么会知道?”一边开着玩笑,松野开动了车子。
  去往高知市内的公路相当的堵。但是尽管如此,坐私家车还是比坐出租车舒服,我的心情很好。昨天接到松野电话的时候,还不是这种愉快的心情。说起来是有点吃惊吧。
  “喂,听说你明天要回来。”毫无前兆地听到了松野的声音,我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考了驾照,开车去接你吧。总之,现在是什么事都想开车去的时期。”
  
  我突然奇怪地又感动又惊喜起来:这是半年,不,是有八九个月没听到松野的声音呐。接着想到,这是松野发出的恢复友情,再次开始的信号吗?
  我与松野是从去年的十一月四号——也就是学园祭的最后一天起,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也是因为里伽子的原因。
  自从那次打了她之后,我和里伽子就一直没有再说过话。碰了面就以背相对,就是那种小孩子世界里的所谓绝交状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看起来就好像要这样和学校的生活告别了。
  里伽子还是只与小浜佑实十分要好。成绩依然相当好。与我再没有任何的交点。
  到了十一月一日的学园祭上,发生了一件事。
  本来我们这样的私立名门,全校一心的就是高考必胜的气氛。不管老师和学生都是只对考试名次感兴趣。但是在这种把人剥了皮的校风之下的,只有学园祭是一个宛如圣域一样的存在。所以当里伽子满不在乎地翘掉学园祭的时候,平时积聚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另外,在之前的全国统一模拟考试中,里伽子在私立学校文科之中进入了全国排名。这件事也大大的触动了大家的神经。
  总之,里伽子把酱烧豆腐店的工作翘掉了。第二天的换装队伍也漂亮地逃过了。第三天的自由活动日当然也没有露面。最后一天是最高潮的跳舞天国,每个年级都各自穿着事前设定好的制服通宵跳舞。我们六年级是冲绳民族服装。下午的时候,我穿着及膝的有古色飞白图案的和服,背着用瓦楞纸作的道具正要去厕所。在厕所旁边的角落,里伽子正被六、七个女生包围着。
  “你这家伙到底把班级的团结当成什么了?”
  “只想着自己的事的社会你觉得很好吗?”
  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质问着。接着,还跑出了非常个人化的台词了。
  “装的对男生没兴趣,为什么还要对柳田同学抛媚眼!不是在勾引人吗?”
  “勾引”这个词是最不能和里伽子联系到一起的了,为什么勾引呀,“柳田同学”什么的怎么冒出来的?当时我并不明白,现在也还是完全不明白。大概是女生中的某人喜欢柳田,不太清楚,那家伙大概是一班的柳田健二/贤治/谦司/健次,偶然看见柳田和里伽子在走廊里擦身而过,两人对视了一下,也许就有了这样的个人恩怨。里伽子就是这样被非难着。
  而里伽子这边的处理非常地里伽子式,即没有变脸色,也没有哭出来。
  “班级团结,那是什么?别用好像政治家的口吻说话,白痴一样。”
  “不能考虑自己的社会是什么样的社会?社会替我着想过吗?考虑自己的事,那是当然的吧。还有,柳田是谁啊?那个人,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把他带到这来吧,我会当面告诉他:你这家伙,我很讨厌。”
  就这样平静而犀利地一一反驳回去。绝对不是女人常用的那套手段,比如抬着头咬着嘴唇,或者脸上浮现着轻蔑的笑容。
  到现在,我明白了里伽子的诚实。她对班级,同学都漠不关心,一心为升入东京的大学努力用功。真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家伙。但是,里伽子是诚实的。她充分地向女生们尽了她的诚意,辛辣地进行了反驳。这么做不是很漂亮吗?!
  但那时我并不这样想,只是躲在房子的阴影中发愣,想着:果然是个冲动的家伙。
  终于,女生中的一人,毫不客气地抓起里伽子的头发,打了她一个巴掌。
  我当时想到:坏了,现在不出去的话……。
  这时一个处于领导位置的女生,名叫清水明子的开口了:“住手,声张出去的话,你的报告里就会有伤人这一条。为了这样的家伙值得吗?”
  她的口气非常生硬,也非常令人讨厌。但是女生们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这里。
  里伽子双手抱肩,女王一般傲然地挺着头目送着女生们离开。然后就以这种姿势愣愣地站了很长时间。
  我终于想起自己是要去上厕所的,抱着被里伽子发现的觉悟,从阴影下走了出来。
  “杜崎同学……”
  里伽子看见我轻手轻脚地出来,好像心底里大吃一惊。随即又严肃起来,咬着牙问到:“什么时候在这的?”
  “……刚才开始的,很了不起呐,被那样被围起来一步也没有退缩。”我的口吻应该是相当让人讨厌的,是因为心虚吧。在那种情况下本应出来相救,但我有跳入一群女孩子当中还能抬起头来的自信吗?还有,里伽子就是得到了我的援助也不会表示任何感谢吧,不仅如此她还会说:“不要做多余的事,多管闲事。”所以从心里来说是并不想出去的,然而我还是内疚了。
  “把征讨的一方惹哭了呐。真是不得了。”还没有说完,里伽子就打了我一巴掌,非常响亮。和第一学期末被打的那次不同,这确实是激动之后打的巴掌。我的左眼好像要蹦出来一样的疼痛。
  “混蛋!你这样的家伙最差劲了。”里伽子的眼睛里闪闪地溢出了泪花。
  然后,就在我过于吃惊傻在那里的时候,里伽子跑着离开了。
  我真的非常吃惊,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松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喂!”
  回过头来,看见他就站在身后。
  “哦,松野……。”我笑起来。
  松野用非常担心的表情说到:“武藤刚跑过去了,好像哭了。”
  我说明了刚才的事,说得很有趣很奇怪。“到底是武藤啊,这么要强,真是了不起。”
  “你没有阻止吗?”
  “阻止?一定会被说什么多管闲事之类的。那家伙太冲动了……”
  我还没有说完,松野面无表情地一拳打了过来。正打在左颧骨上,相当有劲。与里伽子的巴掌在力量上是有区别的。
  “你这家伙,混蛋。”撇下这句话,松野快步走了。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但又好像醒悟了过来,带着这种感觉进了厕所。
  蹲在厕所上,我一边解决问题,一边想了很多很多的事。
  松野是这样喜欢里伽子的吗?喜欢到因为我没有挺身相救而震怒,还饱以老拳。男人友情这种东西,也有相当复杂的成分在里面啊。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情,以为松野会像一直以来那样只是一两周里闹着别扭,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之后,直到进入寒假,几次和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都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完全地被漠视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昨天接到了松野的电话。
  松野的驾驶,实实在在就是他这个人的风格,是绝对的安全驾驶。因此,在路上松野邀我去四万十川(日本著名的名胜)的方向去兜风,我也十分安心地表示OK。
  虽然我并没有开口让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松野却像画画一样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在旋转的坡道上行驶,直到我家门口。
  “喂,进来坐会吧。”
  松野却说:“不了,下次吧。”
  已经推开车门的我“哎?”的一声回过头。
  “什么啊,免费接机吗?骗人的吧,京都的生活什么的,进来聊聊吧。”
  “算了,今天就饶了你吧。你家里人正等着呢吧。而且今天你们班不是还有同学会吗?”
  “真清楚呐,是从我老妈那儿听来的吗?”
  “总之今晚你喝个痛快吧。稍微调整一下身体,明天或者后天再见面吧。”
  “这样啊。”
  转念想了想,我乖乖地下了车。这时,松野向副驾驶这边探出身子,仰望着我突然说到:“一直想要道歉。打了你,很不好意思。”
  “哎?啊,什么啊,免费接机就为了这个?哈哈哈!”因为不自在或者害羞,我故意地放声傻笑起来。
  “当时打你是因为你在让着我。到那时候才发现,你喜欢武藤。”松野用非常悠闲的表情,非常悠闲的口吻说到。多亏这样,没有让我狼狈。
  “当时,我想到:原来这样啊,这家伙在跟我客气呐,就火了。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呐。”
  “嗯,啊,这样啊,嗯……”
  “再联系吧,也来我家玩。”
  这样说着,松野把身子撤了回去,我把车门关上。松野好像载着国会议员那样极为用心地开车下了坡道。
  提着旅行包一进我家的大门,从左边展开的大海一下子映入眼帘。坐落在山坡上的我家,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非常漂亮地将土佐湾一览无余。
  “啊,我回来了!”
  夏天的骄阳强烈地照射着,闪闪发光的海面上滑行着挂着横帆的小型帆船。海面上闪着柔和的光。
  “是吗是吗?那时对松野也暴露了吗?我喜欢里伽子。嗯……”
  我很长时间都站在那儿呆呆地凝望着海面上的帆船。眼角有一点将要渗出的眼泪。对松野,对里伽子都有想道歉的坦率心情。
  
  一推开串烧店的门,笑声、喊声一下子袭了过来。这里是原同班同学小林家里的店,精巧洒脱,但是店面过于狭窄,在长桌前只能勉强挤下七八个人。沿着墙壁向里走,有可以围坐四人的小方桌。这间店平时最多能挤进20人吧,现在却坐进了30人。
  是我迟到了一个小时的缘故吗?我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回头,完全是一派欢腾的景象。
  “啊,有刚来的了,那里好像还空着,坐吧。”
  在那座位上放置着一个表示着有人的水蓝色小纸袋。
  “不会是谁去上厕所了吧。”虽然这么想,我还是把纸袋挂在壁钩上,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喂,是杜崎嘛,你这家伙,好晚啊。”坐在我右边的佐佐木看见我,一边不太高兴地吐着烟一边说到。然后马上又和坐在他右边的青岛继续聊了起来。
  我左边是个女孩子,正和她旁边的人聊得起劲。两个人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也就放弃了打招呼。
  桌上是盛了各种食物的碗,还有大概十杯左右的烧酒。我随手拿起一杯用乌龙茶杯装着的酒喝了起来。喝了大概半杯,原来坐在我这的山田(女性)上完厕所回来了。她对着我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向里面的小桌走去了。女孩子的话,大概在哪儿都能挤出地方坐下吧。
  我不经意地转过身,窥见里面的小桌上,和我交清最深的山尾正和小浜佑实坐在一起,两人低声说话,还频频发出笑声。
  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吗?山尾的眼睛红红的。小浜是一身一流女大学生的打扮,化着漂亮的妆,还戴着耳环。
  嗯,山尾也在努力着呐。我将食物盛到盘子里,慢慢地吃起来。
  “杜崎,终于来了呐。”从里面出来一位大美女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是清水明子。
  并没有特别的化妆,只有嘴上涂了淡红的唇膏,光洁鲜润。只是强调了嘴唇就这样抢眼了吗?果然还是资质好吧。
  “是不是太晚了,杜崎不是东京组的初代干事吗?像第一次同学会这样的活动应该早些到的哟。”清水明子靠着墙一边笑着一边说着抱怨的话。
  我笑喷了出来。不管在什么世界,班级委员这类的人总是存在的呀。清水明子就是典型的班级委员类型。这并不是损她,而是夸奖。
  “没有,本来打算早来的,不知不觉就睡过了。”我很舒服地呷着酒辩解道。
  “脸都没有好好洗,很滑稽地就跑了出来。”
  “要是早点过来的话就能看见好玩的东西了,一开始就特别热闹,一下子就进入到告白时刻哦!”
  “哎?马上告白,没有过场戏吗?”
  “没有,突然告白了哦,三个人说出了:其实我喜欢某某。山尾喜欢小浜呐,真吓了一跳。”
  “这家伙说了那样的话吗?”
  清水明子一边说着,一边非常开心地笑着,我也笑了起来。
  “那么,清水被谁告白了?”
  “那样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在喝酒了哦。但是,明后天就会有人来约吧。”
  “很有自信嘛。”
  “算是吧。刚开始的时候介绍了自己的大学。我是大阪的哦。一介绍完,京阪神地区的同学就做出一副‘啊,要不要约她呢?’的脸。东京地区的女同学也是一样,让东京组的家伙们眼睛闪闪发亮。本地组则是一开始就到了放弃的境地了。”
  “嗯……这样的,这算是同学会的内幕吗?”
  这样啊,大家都在寻觅自己那一区的同学,是为秋天做好准备吗?
  “原来如此,恋爱果然还是距离决定的。”
  “呵呵,自己感觉吧。杜崎,找个东京组的女孩子怎么样啊。有好几位呢。羽山呀,松坂呀,对了,还有武藤同学。”背靠着墙,清水明子一口喝掉了酒。
  虽然那口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我还是一下子想起,清水明子是一直讨厌着里伽子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心情开始复杂起来。我拿起酒瓶,将酒咕咚咕咚地倒进了杯子。
  清水明子突然说:“说起来,那个武藤,虽然这次没来,却说一会去第二摊的时候会来”
  “哎?”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清水明子。她脸上并不是那种挖苦的表情,好像是非常高兴。
  “昨天中午在大丸冰激凌那里遇到了呢。说是前天回来的。跟她说了同学会的事,她很担心:要是露面的话怕又会引人注目,不如第二摊时混到人群里就好了。”
  “哎……”
  “虽然没有肯定,但我想会来的吧。不管怎样,很怀念呐。她变成美女了呢,虽然原来就是个美女。”
  “难道……你在意外见面时,说了:呀……,好怀念啊……,怎么样啊……什么的?”
  “哎,你怎么知道?”清水明子很吃惊,睁大了眼睛。我又笑了起来。清水明子是个好人,从来没有恶意。所以才在同性中很有人气。也在不经意间养成了领导的性格。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武藤。”我将满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突然说到。
  清水明子盯着手里琥珀色的酒杯,稍稍考虑一下说到:“是啊,并不喜欢。非常讨厌的。昨天还就这件事激烈讨论过呢。但是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讨厌她的事。”她好像非常不可思议。
  因为不能笑出来,我只能装着一本正经地“嗯”,“啊”地敷衍着。所谓女生的不可思议就是指这个吧。
  
  第二摊是在中央公园里的卡拉OK厅。来了大约20人。虽然租了最大的一间屋子,但是还是挤得满满的。干事们挥着手,将罐头、饮料、小菜等等摆了满满一桌。
  卡拉OK很快开始了,因为意外地发现镭射卡拉OK这种东西非常适合演歌,所以大家连着唱了三首演歌。我就是在第三首快要结束时发现的里伽子。
  里伽子坐在女生的一堆里,左边是清水明子。那些女孩子们歪着头,以清水和里伽子为中心,打着:“啊,来了吗?”或者:“哇,武藤,怎么样?”之类的招呼。她们的脑袋像狗尾草一样越歪越近。
  里伽子穿着白色麻质连衣裙,白色短袜,烫了的头发挽在脑后,完全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女孩子们集中向里伽子问着问题,里伽子这边那边地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回答着问题。表情一点也不扭捏。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我和松野和解的情景,发出了奇怪的感叹:果然女孩子间的和解,与男孩子在出发点就不同了呢。
  对她们来说,好像完全没有奇怪的害羞,这样那样的支支吾吾。这完全是一场坦率的,有着令人惊慌失措的力量的集体和解场面。实在是败下来了。
  之后我专注地看了两首卡拉OK曲的画面,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过头,里伽子站在旁边。
  “啊……”
  我好像说梦话一样念着,身体左右蹭来蹭去,想腾出一块地方让她坐。里伽子很轻松地坐进那一小块地方,还左右顶了顶胳膊肘,确保能有更大的空间。
  对面的女生集团这时已经忘记了里伽子,集体拍着手,在唱着一首虽然我不知道名字却很有名的歌。
  “听说是前天来的?”我眼睛盯着画面,小声说到。
  “嗯,对,你怎么知道?”
  “听清水说的。”
  “嗯,妈妈呐,快来不及时才秘密送出了车票,还附言写到要是用不上的话,就把车票钱寄回来。被逼到这个份上,没道理不回来。既然妈妈已经发出了和好的信号,这时候再闹别扭就没道理了。妈妈啊,真是比我还要固执呢。啊,这算是让步吗?”
  “是吗?你母亲也是个相当有智慧的人呐。”
  我将面前的易拉罐饮料拿过来,递给里伽子。她干脆地接过来,“啪”地一下打开,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这时,正好一首歌结束,里伽子站起来举着手:“我要为大家唱首歌,安室奈美惠的。”
  我傻在那里,目送着里伽子走上去,一会,前奏起来,电视里出现一个花里胡哨的OL走在横滨街头的画面。所有人对于里伽子的登场都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里伽子双手拿着麦克风,唱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看到张着嘴,合着节奏唱歌的里伽子的脸。我专心地看着,在这几分钟里,我只看着里伽子,非常仔细地看。这样长时间的直视着里伽子还是第一次。
  因为屋里很嘈杂,所以歌词完全没有听清,但是觉得是首好歌而且感动起来,一定是因为里伽子在唱。
  “是这样啊,我果然还是喜欢她呢。”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心情很好。
  然而我的感动没有持续很久。羽山和清水明子中途加了进来,开始了三重唱,之后就是一片“呀,呀”的喝彩声。这时,我也薄情地好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撕开装着奶酪饼干的小口袋,“咔,咔”地嚼起来。一边嚼着,一边一个人笑起来。
  歌曲完了,掌声一下子响起来。里伽子以100米竞走的速度走回来,又坐在我刚刚为她让出来的地方,显得十分开心。
  “喂,不出去一会吗?”她一边平静呼吸,一边对我耳语道。因为很近,我闻到了她气息中好像桃子汽水般的甜味。
  我一边继续嚼着奶酪饼干,一边随着里伽子离开了卡拉OK的房间。
  我们穿过公园,沿着电车道慢慢走着。这时是9点左右,虽然并没有凉快的意思,但空气并不潮湿,所以还不难受。我向前走着,呆呆的,心情很好。
  是向高知城走?还是向静川城走?两个人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觉得高中时代就一直想能像这样两个人走着。大概我在太多事情上都太拘泥了吧,或者还是因为松野呢?真是单纯啊,不过不就是这样的吗?所谓的高中生的纯情。
  “清水同学说,和换座位一样。”
  “换座位?”因为一直呆呆地走着,所以完全反应不过来里伽子的话。
  “嗯,小学的时候,如果身边坐了讨厌的孩子,不就会完全绝望,变得不想上学了吗?因为那时候的世界太狭小了,一旦讨厌的孩子在身边的话就会很紧张。到了后来,上补习班啊,钢琴班啊之类的,就完全想不起来要在意了。”
  “嗯,就是说清水同学她们在反省以前的世界过于狭窄,所以对不能接受武藤你而道歉吗?”
  “话虽是如此,但是女孩子可不是这样简单的,那时候也在暗示着:武藤你的世界也相当狭窄哦。”
  “哈哈哈……”,这时候我只能笑吧,所以大声地笑了起来。里伽子也缩了一下肩膀,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县政府的门前了。在我们面前,聚光灯下的高知城浮现在夜色中。这样的景色如果一个人看的话只会想到浪费电力吧,但现在两个人看来,觉得非常漂亮。是的,非常漂亮。
  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迈步,站在那里仰望着这座城。我侧过脸,看见里伽子呆呆地半张着嘴,仰望着。那张侧脸看起来傻傻的,毫无紧张感,像孩子一样纯净,毫无防备。
  我们又走了一会,里伽子便拦了出租车回母亲那里。在上出租的时候,她递了一张便条给我,说到:“我在高知待一周左右,有时间就约我吧。”便条上是她母亲家的电话。
  目送着出租车远去,我跑到公车站,赶上末班车回了家。
  老爸老妈都睡了,只有门厅和楼梯的灯还亮着。我走到自己的房间,看见门上用胶布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弟弟有点丑的字迹:松野来了TEL:与R.M.(R.M.是武藤里伽子缩写)见面了吗?噫嘻嘻。一定要写上“噫嘻嘻”哦。今晚2~3点,TEL,OK?
  我好像被涮了一样,又生气又开心地揭下纸条,走进了房间。
  打开窗子,夜色中的土佐湾展现在眼前。我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海涛声。令人怀念的海的声音和气味。我久久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幽幽闪动着的大海。就好像为升学考试而奋斗的那些疲惫的夜晚一样。在那些夜晚我总是想着很多事。松野的事啦,考上志愿的大学后去找讨厌的班主任贺村神气地炫耀啦,东京的大学生活一定很有趣的啦,在那里与大美女邂逅的妄想啦……当然,还有里伽子的事。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地走到楼下,开始等待松野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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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涛声2因为有爱

第一章:夏末

  第一次回家探亲的经历对我来说是印象极其深刻的。我一回到家,妈妈就开始不停地问“东京的生活怎么样啊?”之类的。我便用和妈妈一样的口气回答说:“在打工的地方,人家可都说我是近来少有的认真工作的好孩子呢!”
  事实上,因为上大学是我第一次长时间地离开家乡,因此这次回家探亲也是我人生中初次尝试的一种经历。在家乡闲暇悠哉的这段时间,我好好整理了一下在东京的生活,也认真回味了下家庭生活和独立生活之间的不同。可以说,我利用了探亲这件事好好反省了下自己的成长。
  不过,即使没有这些思考,仅仅从实际的事情来说,我的这次回乡也是非常成功的。
  好友松野丰来机场接我,在高中那次不愉快的事件之后一年,我们又重归于好。而在同窗会上,里伽子也奇迹般地出现了,并且还和我一起浪漫地欣赏了高知城的美景。
  这个世界果然充斥着各种令人意外的事情啊!和里伽子的这次相遇,以及临分手时里伽子塞给我的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并且说“我会在高知待一周,记得要打电话给我哦”,又或者纸条上的字比我想象中的要难看。这种种的事情虽然并不会让我产生惊愕的心情,但足以让我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欣慰地享受了它们带来的幸福。这样随随便便接受快乐的行为,甚至让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些许羞愧呢。
  按照字条上的号码给里伽子打电话,是在同窗会之后的第三天。我,里伽子,还有松野,三个人一起开车来到了有着“高知的小京都”之称的中村镇。那天的天气很好,射进车内的阳光强烈地发白。如果不开空调的话,只要十分钟就会让人感觉要脱水了。里伽子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看到她的装扮,我和松野互相对视一眼,“噗哧”地笑了笑,便把土佐特产的套袖拿给里伽子。套袖的肘部和腕部都镶有华丽的蕾丝花边。
  ?“这是什么?”里伽子问。
  我解释道:“在这样的阳光下,穿无袖的上衣,胳膊会被晒黑或者脱皮的哦。你看街上的欧巴桑们都在胳膊上带这种东西。年轻的女孩虽然不大用得着,但是作为礼物送给你吧。”
?里伽子像看外国玩意一样疑惑地看着这个礼物,然后默默地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在路程的开始阶段,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负责指路。可我不太会看地图,指错了好几次路,被他们俩指责了半天,最后还是换了里伽子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了。
  虽然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是里伽子总是能够根据地图迅速地指出正确的方向。这是不是就是在东京长大的孩子的超能力呢?有些路痴的我对此只能自愧不如。
  里伽子坐在松野的边上,除了指路,两个人还非常自然地议论周围的风景。里伽子有时还会因为一些小事靠近松野的肩膀说话。我坐在后面看着他们,觉得两个人看起来真的十分和谐。
  中村虽然被称为“小京都”,但实际上只是个有点古老的城镇而已,刚从京都回来的松野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啊!”。不过导游书上写到,应仁之乱的时候,从京都逃到这里的人仿照京都的样子建造了这个小镇。
  “这小京都的称号也不是随便来的呀。”我指着上面这段解说给他们看,松野却一边说着:“逃命之后还要把这里再建成京都的模样,他们还真是自信啊”一边笑得更厉害了。
  从中村镇出来,我们三个去吃晚饭。吃饭的餐厅是四万十川附近的食堂。虽说这是一间可以在带有屋顶的船里吃饭的日式料理店,但并不是十分豪华,价格也很便宜。不过这里的鳗鱼料理味道却是非常好,即使是今天想来,也觉得非常好吃。
  里伽子从来不喜欢鳗鱼,我为了纠正她的这个想法特意带她来这家店,不过好象也没起什么作用。
  吃饭的时候,里伽子表示因为要从八月的后半开始打工,所以马上就要回东京了。
  “打工……!”
  说实话我有点吃惊,因为没想到里伽子会变得这么积极向上。
  “喂,杜崎君,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住在看起来像是有钱人的地方罢了。”
  “还是有钱人吧,在那条街上有那么好的公寓。”
  “我爸爸的爸爸原来在成城的那一带有很多土地的。”里伽子扭头开始对坐在一旁的松野解释,口气听起来像是对着毫无关联的第三者在讲话。
  “这样啊!”松野的表情很兴奋,因为这是里伽子第一次对他讨论个人问题,所以觉得很有意思。
  我一边吃着鳗鱼饭,一边听着。这些事在陪里伽子去见他父亲的路上就已经听说过了,现在再听感觉很尴尬。现在想起来那次陪这里伽子会见父亲的旅程,以及之后的诸多纠纷,那算是高中生活中最棒的回忆了,虽然这有点奇怪。
  “爷爷去世的时候,因为遗产的事情也发生了纠纷,我还清楚地记得。妈妈……妈妈……”
  说到这里,里伽子忽然沉默起来。她看着眼前的鳗鱼盖饭沉思,然后突然夹起碗里的鳗鱼放到了我的碗里。
  “果然我还是不喜欢吃鳗鱼呀”,里伽子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转向松野继续说:“这次回来,妈妈和我谈起那时的事十分感慨。说是在那次家庭纠纷中,开始讨厌起同门的亲戚了。”听里伽子的口气,好象这次暑假的回乡,终于和她的妈妈认真谈起了离婚的话题。
  里伽子的父母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学长和学妹,毕业之后继续交往的时候,里伽子的母亲怀孕了。因此两人是在双方父母还没做好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仓促结婚的。据里伽子的妈妈讲,当时里伽子爸爸那边的亲戚说:“居然想用孩子来要挟我们,我看他是被这个乡下女人迷昏了!”里伽子的妈妈不断被婆家的人责难,但她出身于拥有高知数一数二的果园的家庭,又是家里的长女,自尊心很强,所以和婆家的关系一直不好。从里伽子的眼里看来,父母离婚并不单单是因为爸爸有了外遇。
  “能和你妈妈好好谈谈真是不错呢。总之,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听过里伽子的话,松野眯着眼睛发表了感想,真是很有他的特色呢。
  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们的饭也吃完了。我们一直散步到了很远的地方,然后回过身远眺四万十川。这里是入海口,不过水流十分缓慢,远处的一座小桥有些下沉,稍稍阻碍了一点水流的速度。
  四万十川倒映着银色的波光,让人怎么也看不腻。
  之后里伽子就回东京了。那天正好赶上民间祭祀活动的正日子,虽然选择这天回东京有些让人不能相信,不过这的确是里伽子才会干的事情。
  那天早上里伽子和她妈妈去街上简单地逛了一圈,草草吃过早饭后就去机场了——没有人去送机。
  那天的祭祀结束后,我和松野两个人到室户去游泳并住在了民宿。我们俩玩得非常开心,唯一有些遗憾得是,那里的情侣多得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让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夜里,我们又借了手电筒,一直散步到岩场。脚下的石板地已经快要坍塌,微弱的灯光对面是泛着黑光的太平洋。
  我们一边看着亮得有些恐怖的星空,一边聊了很多,例如现在租借的公寓每月多少房租、又新交了什么朋友认识了什么学长一类的。
  吃惊的是,松野还兴冲冲地跟我说:“也许我很适合京都呢。我在教习所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了呢。我还收到了在家庭老师那里认识的女高中生写的信呢。唉,总觉得自己高中时候是不是哪号不对劲啊。我看我这之前的18年算是白过了”
  松野是否完全融入到京都我不清楚,不过那里的确挺适合他的。
  人就是这种不知在什么地方就会改变原来的性格,也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人生开花的生物。不过松野的心好像已经留在京都了。结果这样的松野却对我说:
  “对了,在东京那么大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武藤的呢?喂,说来听听! ”
  感觉到松野非常好奇,我就坦白了。当时我在每周一次的课上被一个三年级学生拜托去一个聚会帮忙,然后在那里见到的里伽子。
  听我说到这里,松野突然说:“那个三年级的学生是个女的吧!”
  一下子被松野说中,我没来得及反驳就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松野吹了吹口哨说:“初级推理啊。一般如果是男的,都会说是学长的吧。所以我一听你说三年级学生那个声音,就马上知道多半是个女的了。如果是男的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呀,以后你的人生无论多么失败,都不要骗人哦,不然会被别人骗的。”
  “谢谢,这建议还真是没什么值得谢的呢。”什么比喻啊!我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然后,我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听着海浪的声音,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好起来了,也不再去在意那些藏在岩石影子里的情侣了。
  
  八月过半后,我也决定回东京了。
  比起飞机,我选择了坐比较便宜的高速夜车。我和松野两个人去了面对带屋町大街的本屋旁的一个皮萨店。我们在那里一边吃皮萨一边喝啤酒,一直呆到7点多,然后步行到高知站。虽然是晚夏了,不过天气还是很热。在我就要上车的时候,松野递给我一个纸口袋,里面装着可以在车上喝的罐装啤酒和酒菜,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呀,早晚得因为那个老女人遭殃的。给,啤酒。”我仔细琢磨着松野的这句话,发呆了好一会,等我回过头,身后只剩下等着排队上车的一个老头。松野已不见人影。
  我只好上了车。这个高速列车里面是三排座的,我坐在中间比较靠后的一排。如果我靠窗的话,一定要透过窗户问问松野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可惜现在这个样子想问也问不了。
  松野在窗户外面一直看着我笑。我真是搞不懂男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就改变了。车子开动前我一直都叉着手瞪着车外的松野,他不以为然地一直冲我笑。
  车内虽然开着空调,不过在高知的晚夏里,依然让人觉得闷热,我赶紧打开了松野给我的啤酒。列车预计出发两小时后会在高松站稍做停留,以方便乘客去洗手间。不过大概是因为白天玩得有点累,又喝了啤酒,我早早地进入了梦乡,根本没有感觉到停车。据说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可以决定他个人价值的高低,那么躺在长途列车硬梆梆的坐椅上,还可以睡得如痴如醉的我一定很值钱吧。
  到了凌晨3、4点钟的时候我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微微发白的天空,随即又抱着执着的想睡觉的心情进入了梦乡。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早上6点多了,车内的乘客也差不多都起来了。列车已经进入了东京市区,外面并不是很亮,有些淡淡的灰暗的感觉,但是街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了。
  我轮番透过左右两边的窗户向外张望。当意识到“已经回来了”的时候,眼眶竟然红了。这个依靠我自己的力量独立站住脚的城市,要比我生活了18年的家乡更能引起情绪上的波动。
  长途车的终点是小田急,我下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7点半了。现在还没有到上班的高峰期,所以JR线车里的人很少。我坐到池带换乘了西武线,在石神井公园下车后,步行15分钟,到了差不多8点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我的“英”公寓。
  头一晚睡在列车里,摇摇晃晃的果然还是不舒服,想到终于可以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心里暗自高兴起来。可当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心里不禁一惊。门没锁!
  我心想,难道我没关门就回了老家?还一走10多天。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让人心里不舒服。
  忐忑不安地推开门,本以为会闻到长时间没有通风的房间所特有的难闻气味,可房间怎么看都觉得很明亮清新。我看了下玄关,突然发现那里竟然摆着一双女式的凉鞋,而且还是那种非常漂亮的高跟鞋。
  我马上退出一步,看了一眼门牌,102号——杜崎拓。没错。我飞快地冲进房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在7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在靠窗的床上的是津村知沙。她穿着一件无袖的麻制连衣裙直接躺在床罩上,嘴微微张着睡得正香。看她的样子,感觉可能是想躺在床上看会书,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实际上她的枕边正放着一本杂志,那是我回高知前准备扔掉的一批杂志中的一本。
  枕头边上,地毯上,写字台上,餐桌上,以及屋子里其他匪夷所思的角落里,到处扔着塑料罐装啤酒瓶。还有原来我冰箱里剩下的三罐麒麟啤酒,也散乱地躺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开始数地上的啤酒罐。塑料罐一共6个,麒麟罐2个半。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放在写字台上的那罐基本上就没喝。共计8个半。看来津村知沙是在超市买的那种半打一起打包卖的啤酒。
  相对于精确地分析啤酒来源,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津村知沙会在这里,在我的房间里。后来回忆起来.我依然对当时自己处理这件事时的理智判断感到十分满意。田坂浩一也承认这一点,还说我当时处理得非常妥当。虽然他说的这种夸奖我的话,让我觉得轻飘飘的。但就算是田坂,也没有完全理解我当时的那种焦急心情,毕竟还是事不关己。
  从老家出发坐10多个小时的夜车,再怎么睡身体也是相当疲惫的,头也晕晕乎乎。回到家中开门一看,却发现一个和自己并不亲近的女人喝了8罐半啤酒,像一只被热坏了的大狗一样躺在自己的床上。当时那种吃惊、或者说木然的心情,是只有有过相同经验的人才能理解的。
  我事后突然想到,“不要叫醒正在睡觉的孩子”这句谚语非常吻合我当时的心情。果然经验是可以让人变聪明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白做的。回想起高中时代被里伽子折腾,我觉得那些辛苦是没有白费的。也就是说,我不能够直接叫醒津村知沙让她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而是接受事实,然后找出解决办法。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玄关,就好像我是闯进女大学生房间的Seqing狂。当然这样做是为了不吵醒睡在床上的津村知沙。
  我换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轻轻地打开门出去。
  “英”公寓位于住宅街的中心,可听到正对面房间里传来的吸尘器的声音,毕竟现在还是早上8点。
  在门外我又重新穿了一下鞋,然后调整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定神考虑了一下,觉得我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离开这个地方。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罪犯一样,反正当时的心情就是那样的。
  公寓和邻居家之间隔着一个黑色的屏障.结果这里就成了公寓中2个有自行车人的临时车棚,我花5千块买的带车筐的二手车也放在这里。有时候夜里肚子饿或者平时有什么事时它都能派上些用场,不过像当天这样帮了我一个大忙的还是头一次。我解开链锁,把手提包放进车筐,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石神井公园骑去。我只记得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此前一次也没去过。
  虽然说是住宅街,但是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正在我犹豫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夹在公寓和普通住宅中间的小公园。好像是为了防止自行车进入,公园里面特意铺了石子地。时间还早,所以公园里面也看不见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我决定在这个公园里打发时间。我把车支在公园外,然后坐在了树荫下的长椅上。这个公园虽然不大却种了很多的树,里面有一个小沙坑和一个游乐场并附带公共厕所。公园一角还有一个绿色的公用电话,上面的漆有些脱落。马路对面是普通的居民住宅,墙根有一个卖饮料的自动贩卖机。
  我买了一瓶乌龙茶又回到公园的长椅上慢慢享用。在旁人眼中,我看上去想必像是一个闲暇的学生——因为时间间充裕,所以无论干什么都不慌不忙的。
  喝完乌龙茶,我正瞄准长椅旁边的垃圾箱准备将空罐扔进去的时候,想起了我房间里滚落一地的啤酒罐。那家伙真的喝了8罐半啤酒吗?
  想到这我有些郁闷了。若无其事地进入别人的公寓,还喝掉了2升的啤酒,这种事情一般人是不会干的。这件事还是有些不寻常。我觉得自己被打败了。
  接受现实发生的事情,就是不做多余的行动。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处理。事情过后慢慢地再去思考,我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拼命考虑解决方法。
  整理好思路后,我从手提包最下面找出了袖珍版的推理小说。昨夜汽车开动后没有马上熄灯,所以我为了打发那段时间买了这本小说。实际上,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白做的。我哗啦哗啦地翻着小说,认真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9点刚过,不知从哪儿冒出了3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她们都拿着布袋或者小筐,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戴着遮阳帽。我的脑海中冒出了“全副武装”这个词。
  那一瞬间,我觉得时间走得稍稍快了些。看着小孩子发出尖叫围着沙坑跑来跑去,有一耳无一耳地听着年轻妈妈们的谈话,是个非常好的解闷方法,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幼儿园也有暑假,着实吃了一惊。虽然小的时候应该也上过幼儿园,不过完全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也有暑假了。
  这些孩子的母亲,好像非常关心同一幼儿园其他母亲的事情。
  “桥爪君说这个暑假一定要带孩子去上私塾。”
  “唉,有这样的家长在,我们也跟着为自己的孩子着急呢。我觉得还是私立学校比较好吧,不过我和我老公商量了半天,他对私立学校完全不感兴趣。”
  “不过最近好像总有孩子互相欺负的事情发生,比起公立学校还是觉得私立……”
  “如果是大班还好.如果从小班开始就……觉得还是……”
  虽然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可是她们看起来比那些比较成熟的女大学生还年轻。她们现在就像是大学生在开小组会一样。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是在打发时间。我低着头一边看推理小说,一边支着耳朵听旁边这些人说话。当我再看表的时候,已经10点10分了。
  我把小说放到椅子上占座,然后走到公用电话边上。虽然手机已经是学生的必备之物了,不过因为经济问题还有本身比较懒惰的性格,我还没有。
  拨通104查号台,我问了车站前梅泽书店的电话。然后马上打过去,正当我担心书店还没有开始营业的时候,话筒那边传来了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于是马上说道:“你好,我是在你们那里打工的田坂浩一的学弟。我有点急事,请告诉我田坂的联系方式。”
  接电话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怀疑,马上就告诉了我。
  “田坂来打工吗?还是休息?”因为现在是暑假,我觉得田坂也可能回老家,所以这么问。
  “昨天他来打工了,晚上我们还一起喝酒呢。”
  谢过对方后,我挂断电话。然后马上打给田坂。这个时候,我祈祷田坂一定要在家。毕竟我想到的唯一一个解决向题的方法就是找田坂。
  电话响了5声后自动转为留言。听到留言我有点头晕眼花。外出吗?这就是所谓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然后我自暴自弃地快速说道:“你不在就没办法了。有些突然,我是杜崎拓。现在是18号星期二上午十点多。你不在我就没办法了,我回到公寓,发现津村知沙来了,还睡在我的床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边说,我一边泄气,而且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就在这时,听筒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田坂。”
  可以明显听出田坂刚才是在睡觉。虽然没有不耐烦的感觉,不过嗓音有些沙哑。即使如此,这声音对我来说仍然犹如天使之声。
  “你好。我是杜崎拓。”
  自我介绍后,我突然意识到越过书店店员与顾客这种关系与田坂对话还是第一次。
  虽然我们是同个学校的学长学弟,但是学科不同教室也不同,平时很少能够碰面。如何继续对话才好,这个局面令我血压开始升高。
  “那个,突然打来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我刚才突然听到磁带在转。你说知沙睡在你的房间?你和知沙是不是已经有什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是,等一下,我是被冤枉的。”
  话说出口后我自己也楞往了,什么被冤枉呀?可能是刚才推理小说看多了吧。总之我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来了。
  田坂被我从睡梦中吵醒,说话免不了有些迟缓,但从他那句“你和知沙是不是已经有什么了”里我听出了些微妙的感觉。那一刹那,可以肯定田坂误解了我,而且他当时肯定是大脑充血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迅速作出了反应,这对于向来愚笨的我来说可是非常少见。
  “今天早上8点我刚从乡下老家回来,开门的时候发现临走的时候忘锁门了。进屋一看发现津村居然睡在我的床上,而且还弄了一地的空啤酒罐。怎么说呢,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我,我……”我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咳嗽起来。“……我,我,怎么说呢,我吓了一跳。”
  “哦……”田坂应了一声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可能在整理思路吧。就在我认为他可能就此挂断电话的时候,对面又传来了田坂的声音:“你……现在没在家吧,我怎么听见有小孩子的声音……”
  “对!我在附近的一个公园呢。”
  “石神井公园?”
  “这个公园没名字。恩,可能有吧,我不知道。”
  “……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啊?四国的高知。”
  被田坂这么一问我有些发蒙,可没想到自己还是老实地回答了。唉,有时候我真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悲。
  “这样啊。嘿嘿,人着急的时候说话经常会带出一两句方言呢。挺逗的。”
  田坂在电话那边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多亏找对了人,我现在的心情也平静了很多。
  “你准备怎么办,要不来我家吧。”
  “其实我是想让津村赶紧离开我家。昨天晚上我是坐夜车回来的。折腾了一个晚上,现在就想赶紧洗个澡上床睡个踏实觉。”
  “你就过来吧。”
  “那个,下次不成么?”
  “喂,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让我把知沙从你家给带出来?”
  “田坂君的洞察力果然不一般,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
  此前的某一天晚上我曾在书店和田坂闲聊过一回。当时得知他选的是摄影学科,所以才这么说的。虽说是闲聊.话题也不过是“昨天晚上喝的酸奶真不错呢”之类而已,而且那次是第一次我们对话超过1分钟。
  电话那边田坂无奈地笑了笑,说:“这和我摄影不摄影没关系吧,我又没跟踪她。唉,知道了,告诉我你公寓的地址。”
  “你应该知道吧?”
  “我,我为什么会知道?”
  “之前我在书店定购杂志的增刊时,不是把我家电话、地址都写一张纸上了么?”
  “还有这回事呢啊?!那我也不可能把每个客人的地址都记住呀。书到货我们通知完客人后就马上忘记那种东西了。又不是卖宝石或者汽车什么的。”
  “那津村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之后这一句完全就是我自言自语。以前津村知沙曾经来过一次我的公寓。当时她好像是从投币洗衣店那里过来的,那次我认为津村之所以知道我的住处,一定是她男朋友告诉她的。如果不是田坂告诉她的,她又能从哪儿知道呢,所以根本没有多想。
  电话那边田坂一边叹气一边笑道:“我说杜崎啊,你真是和看上去一样的单纯。真让我想哭啊。如果对你有意思的话,像电话号码、住址什么的总会想办法知道的。”
  “啊?”
  “你现在住在那儿?”
  我为了让田坂记清楚地址有意放慢了说话速度。我推测这个时候田坂已经清醒过来,因为可以感觉出来他的反应比刚才快了不少。
  田坂准备开车过去,如果津村还在睡觉,就准备直接把她塞进车里。田坂核算着时间,为了打出富余让我一个小时后再回去。有了田坂我心想着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公寓门没锁对吧?”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离开公寓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比较冷静的,可由于自己本身的一些习惯,到底是锁好门出来的还是一着急没锁门就出来了,我自己也说不准。
  “如果锁着门,你就用备用钥匙。应该是放在煤气表后面的。”
  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没准津村就是用备用钥匙开的门。
  可是去一个男生的公寓,况且还是找出备用钥匙自己开门进去,这种行为我理解不了,总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杜崎你在听吗?虽然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很吃惊,不过还是希望你能理解她。知沙她5月、6月开始到现在就一直不太对劲,因为发生好多事情。现在天气也热,她更是有些混乱。”
  这个时候田坂的口气听起来确实像个学长样了。
  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告诉田坂。
  “那个,之前我和津村一起,去过一次雀丘。”
  表面上看起来,田坂好像只是有些泄气而已。他沉默了好一会,可能是感到很意外吧。过了一阵,田坂用非常低的声调说了一句“这样啊”,就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我挂好听筒回过头,发现一个带着帽子的老爷爷正坐在我之前占好的长椅上。老爷爷穿着一身儿有些旧的蓝色套装,脖子围了块毛巾,脚上蹬着一双轻便的散步鞋。我回到长椅处,刚弯下腰准备拿回自己的推理小说。老爷爷“嗖”地一下飞快地站了起来,然后用近乎是跑的速度飞快地向大门走去。邻座上依然火热地在讨论公立和私立的问题。对话中提到了很多人的名字,口气中明显带有批判的味道。
  小孩子们依旧是精力十足地在沙坑里玩耍,对面公寓的阳台上被拿出来晒的被褥越来越多。我感觉,宁静的早晨已经结束,现在已经是要出来活动的大白天了。
  夏日的阳光渐渐变强,今天应该也是个好天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刚从南方回来,我有些不适应这样强烈的日光。
  疲惫一股脑袭来,我不觉叹了口气。
  这个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是累了,我就这样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听到小孩子刺耳的哭声我忽然睁开了眼睛。虽然我感觉只是刚刚睡下,可是一看表,已经11点半了。比起熟睡,我觉得用暴睡形容更合适。大概是我实在太累的缘故吧。
  邻座长椅也在我睡去的时候换了主人。又来了另外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沙坑里蹲着个小男孩不停地哭着,好像已经是世界末日的样子。没有睡足的我,脑袋里耳朵里都充斥着小孩的哭声。现在就应该是田坂说的“一小时后”的最佳时间,我蹬上自行车向公寓出发。
  
  回到公寓的时候津村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在心中合掌感谢田坂。面对这样的事情,能否巧妙地处理好。男人的气量和价值正是在这种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8个啤酒罐已经被一并收拾到厨房一角。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是田坂做的。
  “总之,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义务替你收拾房间,也就收拾收拾啤酒罐罢了。”田坂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
  当时津村知沙一直睡得迷迷糊糊,被田坂拽进汽车后也没有清醒,只嘟囔了句“有点恶心,我想吐”。
  和这个女人交往,作为一个男人自己还要替她收拾残局,那一刻我有些感慨,男人真是不容易。看到桌子上田坂给我的留言条上写着“摆脱烦恼后和我联系。为了道歉请你吃饭”时,这种感慨更加深了一步。字迹漂亮得让我看出了神。
  房间里泛着很大的啤酒味。这在我刚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估计当时看到津村睡在床上那一幕太过吃惊,鼻子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虽然我回家10多天都没有通风换气,房间里本应该就有味儿,结果因为空调之前一直开着,本来出门前关好的窗户也被打开,现在房间里除了啤酒味儿,反而没有其他的怪味。
  闯进我公寓的津村知沙可能也觉得房间里比较暗就打开了上层的防雨窗,顺便打开了窗户。这些还不够,为了房间里面能更好的通风,她连空调都用上了。凭这点我断定津村应该是一个比较勤快的人。是呀,如果不勤快,也不会找到别人公寓的备用钥匙。
  主人不在的时候穿进空房间这种非常识性,还有为了心情舒畅整理房间这种女人特有的应对能力。这两种对立的东西在津村知沙这个人的体内是怎么共存的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异次元空间里的神秘领域。
  虽然我感兴趣的地方还很多,但现在我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思考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我先洗了个澡,然后把冰箱里还剩了三分之一瓶的乌龙茶,对着瓶子嘴咕咚咕咚喝完后就直接钻进了被窝。衣服也没顾上换,腰上还缠着浴巾,我就这样睡着了。
  是睡着前还是睡醒后我记不清楚了,总之是突然想起了松野的话。在高知车站上车前松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早晚得因为那个老女人倒霉”。人生如果能够很长的话,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令人吃惊的事情。
  直到晚上6点我才睡醒。托这次事件的福,虽然我这次旅行并没有离开日本,那之后的好几天,我却都因为时差的缘故昏昏沉沉的。
  

第二章 心理康复

  我并没有忘记田坂给我的留言——“摆脱烦恼后和我联系”。不过那件事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都在倒时差,8月最后的一个星期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以打工的地方,拼命赚钱,等腾出时间想这个事情的时候新学期已经开始了。
  意想不到的是周一居然没有很多课。第一节课结束后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门口处两个女学生正一边高兴地聊天一边向我走过来,其中一个就是津村知沙。她把长长的直发盘在头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粉色编织连衣裙。距离虽然很远,可看上去依然漂亮夺目。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突然出现的一句是“对了,上次的公寓入侵事件怎么样了”,可是津村知沙好像对此完全没有上心,似乎也没有要解释或者辩解的意思。我们年级不同,这堂课是我们唯一可以碰面的地方。她选择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我并不觉得生气,反到觉得这真是像津村知沙的作风。
  休息的时候,我发现整个班里,甚至于整个学校似乎比原来有活力了。之前在食堂碰到同班同学,顶多聊聊什么假期过得如何啦、这次考试怎么样啦之类的话题,现在这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人声鼎沸。
  午休结束后我去找里伽子,她和我的感受一样。
  “这边的学校里净是些大小姐,这个说假期去了夏威夷,那个说去了巴黎。假期我去了高知这种丢脸的话,我可说不出口。”
  我们去泉岳寺约会。就在里伽子所在的女子大学附近,对此里伽子有些不满。
  “和普通朋友来玩的话还是很有意思的。但是你不是应该带我去别的什么地方吗?”
  我被问得无话可说。
  里伽子没有理会我,接着说道:“我吓了一跳呢。我们班一个人去了冲绳了,还给我带了礼物呢。”
  “是吗?!”
  “陶瓷的咖啡杯。”
  里伽子说,此前那个女孩曾经说喜欢她用的口红的颜色,还夸她有眼光。之后那女孩自己去了好几次银座,都没有找到她用的那种口红。里伽子说有一家店里卖那个牌子的化妆品很全,而且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所以就头脑发热跑去替那个女孩买了一只。这次送里伽子咖啡杯就是作为上次的还礼。
  “那个口红才1000块。所以她说要还我钱我也没要。”
  这次因为收到意外的还礼,里伽子相当高兴。
  可能我的思想比较传统。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同龄同性的朋友就会很寂寞,所以看到里伽子交到新朋友,觉得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暑假一结束,话题马上就变成了考试啊什么的。啊,这里原来是学校呢,唉,总觉得有些心中有愧呢。”
  
  虽然说话方式有点怪异,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渐渐地,我开始再次习惯学校的生活了。
  我们系有位香山教授,他的课非常有趣。刚开学的时候,教授针对电视节目的企划,为我们讲了企划书的写法,还有就是以什么样的顺序将企划实现等方面的概论,然后要求全班同学写出可以让他有实现冲动的企划书来。
  其中的几份企划书由教授带的高年级学生来实现,而我们则被分为几组分别到各个企划的现场见习。
  我被分在“须贝企划”组,这是因为企划是由一个名叫须贝的同学提出而命名的。差不多到了9月的后半段,我终于第一次参加了这个小组的会议。
  教室里巨大的移动板上贴着一张我看不懂的建筑物的平面图,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的三年级女生用非常动听的声音快速地汇报情况:“美术馆那边已经同意闭馆的时候可以进行拍摄。这是最大的一个难关,放假期间佐佐木君一直在和那边交涉。之后会有经过报告。展示作品的房间比想象的要小,之前技术组已经去考察过了,认为摄影角度方面存在问题,好像希望能够稍微改变一下切入点。”
  担任导演的这个女同学的报告非常长,一一列举除了到目前为止这一阶段所出现的很多问题。
  我一边听着报告一边努力回想着这个在课上被反复提及的“须贝企划”,不过本身我对此类东西就不感兴趣,所以当时教授讲的时候也是随便听听而已。
  企划内容讲述的是大正时代一位无名的版画家被贫困的生活所累不幸去世,但是经过一直深爱其作品的美术爱好者不懈地热心宣传,近几年这位版画家的作品重新获得世人的认可。今年秋天,在东京的美术馆还将举办其作品展。
  “须贝企划”以描写版画家为主线,同时还描写了那些美术爱好者以及这位版画家的遗族为其所做的努力。
  教授对这个“须贝企划”给予很高的评价。
  “虽然这个企划的取材很朴素,但是最近几年的确有很多艺术家都重新获得了肯定,所以这个企划的着眼点很好。”
  其他的企划大部分是写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例如摇滚歌手之类的,因此“须贝企划”被当作一部严肃题材的王道典范被反复提及。真的是王道。
  听完他们全面的报告,我大概了解到和“须贝企划”相关的一些准备工作——二、三年级的学生从放假前就开始做各方面的相关准备了。他们已经去过两次版画家的出生地,而且向相关人员取材的工作也差不多过半了。
  我们这些来见习的学生就搬了一些椅子坐在负责人的周围,然后把听到的有用的东西都记在笔记本上,因为见习过后我们还要上交感想报告这种麻烦的东西。没有考试的科目大多都是要交几篇报告了事。
  我抱着打开的笔记本,用目光搜索着企划人须贝。
  在30多个学生中,那个叉着胳膊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大个子就是须贝。
  须贝是个大块头,因此看上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柔道或者橄榄球运动员呢。和他比起来山尾的体型就只能用娇小来形容了。
  现场的二、三年级学生都积极热心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好像不说就意味着自己失败了似的。而须贝则依旧交叉着手臂,一脸不满的样子仰望着天花板听着各种不同的意见。开会现场的气氛渐渐紧张,让人感觉到杀气越来越重。
  当听到一个大个子男生说“展览室太小,把作品排列起来也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画面,这样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时,担任导演的女生立刻反应道:“所以我说让你提出一个替换方案。”
  之后不断有人提出新的意见,比如说将作品从东京站搬到美术馆拍摄,还有人提出车站内禁止拍摄只能打游击,但是上课时间不能拍摄,而且拍摄点不要太分散为好。
  教授坐在教室的一角,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一边听着学生们的讨论一边在睡觉。也许交换意见本身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为了制作一个虚拟的节目,从请求作品收藏家以及相关人员协助开始,到办理摄影许可等事务性手续,再到听取技术方面的意见还有不满等等。经历了种种这些事情以后,这个企划才能大概有一个基本的框架。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感动。
  围绕须贝的这个企划大家分头行动,当然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很多问题,不过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大家也都干劲十足。
  这副光景,让人看着看着就热血沸腾起来。这时我突然回想起自己刚开学时写的那个企划书,我写了些什么呢?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写了些什么。与其说是我选择写的是些让人想不起来的东西,不如说是我没有能力写出可以让人重视的内容吧。
  上完课我混在二、三年级学生当中,一个挨一个走出教室,在门口碰巧遇到了须贝。
  他正站在吸烟角抽烟。虽说是吸烟角,也不过是在厕所门口放了一个烟灰缸和几把椅子。须贝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向天花板“呼”地吐了口烟。
  那个样子看上去像是濒临破产的中小企业里的大叔为了周转资金而倍显疲惫,靠抽烟来舒缓心情。
  “不知不觉,你这个企划已经具体实施了不少了呢。”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咖啡,边喝边和须贝说。
  “是啊,放假的时候,那个版画家的遗族来参观摄影组那段时间,我一直跟着他们给他们当导游呢。”
  “对啊,说起来,那个版画家和你是老乡呢。你也是岛根县的吧。”
  这时须贝扑通一下坐在椅子上,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小声嘟囔道:“我说杜崎,像这种世人都不太了解的版画家,你又怎么会知道的呢?”须贝好像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企划本来就是自己一时兴起心血来潮写的,并没有特意写给什么人。那句话听起来有点为自己辩解的口气。
  “果然觉得很奇怪吧。”
  “也不是奇怪,就是觉得和你的性格不太称。总觉得是不是你的亲戚什么的才去关注呢,反正就是这种感觉。”
  “没有,是高中的美术老师非常热衷这个版画家,还带我们去了在当地商场举办的作品展呢。不过我看过之后倒是挺喜欢的。”
  “你喜欢版画?”
  我在艺术方面天生没什么造诣,而且一向也没有那种自己很喜欢版画的感觉,再被须贝这个大块头这么一问,我顿时愣在那里。
  我自己本身也是,看过画后也从来不去想是不是画得很好或者很喜欢之类的事情,因为为没什么这方面的修养。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情趣的人。
  尽管我知道不应该只看外表就对一个人做出判断,但我还是不明白须贝喜欢版画的原因。好像是察觉到我的想法似的,须贝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实际上,我喜欢书法。”
  “书、书法……就是那个用墨练习写字的书法?”我十分吃惊以至于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也不是。稍微有点不同。”须贝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吐了口烟后列举了几个复杂的人名问我是否听说过,但我全都不知道。
  “我可能是喜欢墨的颜色吧。所以觉得那个版画家作品中出现的那种黑白分布非常漂亮。”
  我完全没有想到那种喜欢书法的家伙如今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所以我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哈哈地笑起来。须贝也像我一样笑起来。
  不过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喜欢电影的人,那么有人喜欢书法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我觉得我好像选对了专业。
  须贝开始一点一点说起自己的事情。上小学的时候,他在学校第一届校内书法大会得了特别奖,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奖状。他平时的学习成绩不好,所以就拜托父母给自己报名参加书法班。我听着听着,觉得这实在是件非常可爱的事情,所以又笑了起来。
  “那么这次终于轮到版画了?”
  “是呀,终于到版画了。”
  这个时候须贝好像非常高兴。的确,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别的什么,自己在脑子中想的东西可以通过几十个同学的行动被实现,我想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吧。心情一定不错。
  须贝刚刚抽完烟,一个路过的二年级学生过来打招呼道:“这不是须贝么”。须贝给我介绍过,这位是摄影组的同学,然后说了一声“那我先走了”,就和那个二年级的学生一起走了。
  我目送他们二人并肩离去,站在原地呆呆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专注于某一件事情呢。
  
  再次和田坂相见是几天之后。
  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看过电影,又在一个便宜的酒馆消遣之后的回家途中,我看见田坂正在车站前的梅泽书店往下放百叶窗。田坂也马上发现了我,于是就叫住了我。
  “正好。我还说要去找你呢”。之前田坂拿了我公寓的备用钥匙,一直没有机会还给我。
  田坂在裤兜里翻了半天,然后皱起眉头告诉我,钥匙好像放在别的牛仔裤兜里了,接着便说道:“你来我家吧。我请你喝白兰地,别人送的。”
  居然把白兰地(我也只是听过名字而已,从来没喝过)都搬出来了。
  “白兰地么,我并不怎么喝酒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刚才又喝了很多啤酒,而且还在电车里面晃了半天,我现在有点恶心,想马上回公寓,所以才这么说。
  “从这到你家也就走个10到15分钟吧。到我家才5分钟左右,好了快来吧。”田坂打断了我的话,朝着我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此时我对白兰地并没什么兴趣,只好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
  我的脚步之所以非常缓慢,是因为我想回避田坂。他看见我之后迅速地和我打招呼,那种感觉就好想故意在那里等我一样。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路上,田坂曾经2次回过头看着在后面磨蹭的我,还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就好像我“尿裤子了”似的。
  公寓是一个二层小楼,带有露天楼梯,作为出租公寓可以算得上是很漂亮。之前我一直以为田坂住在非常高级的公寓里,现在看到也不过是普通的公寓我有些失望,可是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完全没有什么松口气的理由。我所在的学校比较特殊,有些人现在就住在父母名下的高级公寓里,不过我和这些人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这大概是我的个人偏见吧。所以得知田坂并不是这样的人,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厨房厕所什么的加起来总共有10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墙壁已经非常旧了,不过却惊人的干净整洁。我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人给田坂打扫房司,我忽然觉得津村知沙一定不会这么做。而且老实讲,田坂和津村知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恋人关系,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在6月份的时候看见过田坂和津村知沙在收银台边上亲密地聊天而已。在我看来,津村知沙是个年长我很多,威风凛凛的美人。可是她在田坂面前就像是个小妹妹,可以随意撒娇。两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对俊男美女,情投意合的情侣,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6张塌塌米大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小玻璃茶几,上面放着那瓶别人送的白兰地,还有罐装啤酒、软包装饮料,一个盘子里面还盛着些坚果。
  “坐吧,我去切面包。”
  田坂跑到隔壁房间的厨房里,切着真正的法国面包。除了去冰箱拿东西这个理由之外,还能够站在厨房里,我感到田坂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同样是单身生活,不过我拿刀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我不饿。”
  “混蛋,我可是饿得厉害。每天打工回来我必须吃点夜宵。”
  “晚上吃东西会发胖的。”
  “你说什么呢?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田坂的意思好像并不是指我是吃多了会发胖的人,而是指我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我敷衍地笑了笑。以前我备考的时候,夜里肚子饿就去厨房煮面,刚好碰到起来上厕所的妈妈。她也曾经取笑过我。
  不过田坂也不怎么胖,虽然可能有点胃下垂,不过食欲好不算什么坏事。我定睛一看,横在厨房的小推车上还放着咖啡壶,而且还是成套的呢。
  “你的生活真有规律。”我对他说。
  田坂嘴里吃着切好的面包走了过来。听到我这话,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我就用眼神示意他指的是咖啡壶,没想到他皱着眉头说:“那是当初知沙搬出去的时候留下的,不过不用就真的只是个摆设了。拜它所赐我还真是喝了不少咖啡。”
  “哦,原来她之前也住在这里呀。”
  于是我重新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田坂盘腿坐在茶几和床之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总是想到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开始发呆。你从知沙那里到底听到些什么呀?”
  “听到些什么……”
  “你连她在这住过也不知道,就突然说什么和她一起去雀丘。”
  “她只和我说过早上在站台偶然见过我什么的。还有就是昨天住在你那里了,早上……”虽然我是打趣田坂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细节我记不清楚了了,不过津村的确是这么说的。住在浩一那里.早上起来后去车站。这样在站台或者什么地方可能会遇见上班的他,这样会非常有趣什么的,她的确是说过的。
  津村知沙口中的那个“他”是她已经分手的恋人,住在离这儿三站地的住宅区,现在已经结婚了。之前两人交往的时候那个人会在中途特意下车来找津村知沙的样子……。
  我伸手去拿茶几上的啤酒。和津村知沙并不很熟,可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我也搞不明白。
  田坂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原来他就是为了打听这些事情才邀请我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反正都已经来了,现在想退缩也不行了。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说完之后我才想起来,津村知沙曾经提醒我这件事要对田坂保密的。不过已经于事无补了。
  “算了,其实当初你打电话的时候提到雀丘,我已经猜到是这样了。那家伙,把你也卷进来了啊。”
  “对不起。”
  田坂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笑着对我说“你没必要道歉的。”
  听他这么说我更过意不去了。我总觉得田坂所受到的伤害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他只不过表面上装作没事人,所以只有道歉我才能好过一点。
  田坂靠在床上不停地打量我。
  “我说杜崎,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会让知沙有机可乘。大概你是个老实人吧,你肯定觉得美女一定都不是坏人。”
  “反正……”
  听到这话我非常恼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分辨不出田坂这是在打趣我还是在表扬我,但多半应该是在取笑我吧。
  的确,我是那种一旦被像津村知沙那样的美女搭汕或者邀请就会非常开心的人。不过我……与其被冷落或者被怀疑,这样不是更好吗?
  “别生气.这又不是你的错。反正你一定是被那家伙死缠烂打拽去的,我知道你是被迫的。”
  “虽然可以这么说吧……”
  田坂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白兰地,“你可能误会了,我和那家伙并不是恋人关系。”
  津村知沙在这里留宿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即使这样也不算是恋人么?我只能含含糊糊地一笑了之。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田坂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关于他和津村知沙的事情呢,至今我也没想明白。
  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开始变得焦急起来。
  “实际上,最开始是我先追的那家伙。”田坂告诉我,因为同校又住在同一个公寓,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比较留意津村知沙。无论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还是在公寓门口两人总是会碰面,慢慢就彼此熟悉了。
  二人的关系第一次发生微妙变化是升入二年级的时候,田坂发现有一个男人总是来公寓找津村知沙。他曾经和那个男人打过几次照面,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当初下意识地认为是津村的男朋友,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可是越来越觉得奇怪。
  田坂注意到,即便那个男人来得很晚,也从不在这里过夜,最晚的时候即使到凌晨3点左右也会离开。
  “我明白了。”本来我只要默默地听着就好了,可是一感慨就不自觉的拍了一下手。田坂看了我一眼,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在意的,想着那个男人又来了就失眠了,总会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和他下楼的声音。”
  “是啊,哈哈哈……”
  我为了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傻乎乎地笑起来。可是我心里却在想,深更半夜因为在意一个男人而失眠,田坂还真软弱,不,应该说是非常天真纯朴吧。这种时候应该对此表示肯定。
  利索爽快、准确的瞬间判断力而且是个好人。我对田坂的印象至今也没有改变.他是个好人。从他说话的口气也可看出这点。他从来不会说些冒傻气或者泄气的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在有条不紊、沉着冷静地叙述第三者的事情。
  田坂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对劲后才发现自己正逐渐向“津村知沙的田坂”靠近。津村说交往的男朋友是同学会滑雪小组的成员,在一年级冬天的时候,她参加了好几次滑雪旅行,渐渐和那个人亲近起来,而且还是津村知沙主动的。
  “其实知沙只不过是把我当作知心人而已。”田坂笑道。“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希望了。随便找个什么人谈天的确是他们所擅长的。”
  “他们?还有别人吗?”
  田坂听后马上沉默起来,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你还真是个木头啊。女人是这样的。你难道没有遇到过吗?被当作知心人,然后别人说你是什么护花使者之类的。”
  “好像没有……”
  “切!该说你什么呢。”
  “啊……”
  从入秋到冬天来临,津村知沙和那个男人开始吵架,所以就找在同一个公寓的田坂谈心,而且一谈就是一夜,才发展到如今这个关系。那这么说,现在田坂和津村知沙还是有关系的吧,我一边咕咚咕咚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在心里想。哎,这还真是个让人不解的谈话。
  “不过,津村应该已经和那个人分手了,现在交往的人应该是田坂你才对。”我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田坂再次陷入沉默。
  “可能你会觉得我在发牢骚,不过我的确是被她卷进来的。”可在我听来,田坂的口气依然不像是在发牢骚。他一边随手摆弄着盛有白兰地的杯子,一边挠着头。
  “她就是那种人,是个会引人注意的美女。不过这样被别人甩还是头一次,她怎么也想不通,所以才开始胡来啦的。”
  “哦……”
  “她和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这我也明白。当初我对她说,就当是心理康复吧,和我交往看看吧。”
  “心理康复?”
  “对。就是和过去告别。刚开始的时候是无法从心理上完全接受,完全忘记的。不过我告诉她,至少努力做到不再见面。
  那个时候正是她非常脆弱的时候,所以就完全听从了我的建议。”
  “搬家也是为了这个么”
  “对”,田坂点了点头说,。我告诉她尽量搬远一点,不过搬到品川那附近实在是太远了,她上学很不方便。我就说要不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与其说是抱怨,田坂说到这里的时侯更像是有些生气,我也突然想起来,之前津村知沙的确也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正在进行心理康复什么的。原来是田坂出的主意。
  果然田坂对于津村知沙去雀丘附近是很不高兴的,我觉得自己告诉他这件事很对不住他,而且津村知沙也提醒过不要告诉田坂的,如果我没说就好了。
  “那个,心理康复这个词很恰当呢。”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说的,就顺势恭维了一下。
  这时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即便我以后成为一个工薪族,也一定会变成那种因为不能发迹而整日懊恼的类型,真是无药可救……。
  “是吧,这个词很恰当吧。”即便如此田坂脸上的笑容还是很温和。
  “我朋友当中,有一个人是个体育选手。”我猜想田坂说的这个朋友一定是和他非常亲密的朋友。因为他的语调又变得十分明快起来,让我不得不这么想。他打开一包零食让我吃。
  “和他聊天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清晰起来。如果萎靡不振就要采取行动从中摆脱出来。如果有什么故障,为了修复它一定定要尽力去治疗使它恢复。如果不努力跨过去就意味这失败。不过恋爱的目的好缘并不明确,这一点很难办呢。”
  “不过,你看,比如说结婚呢……”
  田坂听到我的话“噗哧”一声笑出来。
  “和知沙交往的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现在想想,没把那个人的妻子卷进来已经是万幸了。”
  “没有牵连到她么?”
  津村知沙也是很要强的,如果真的把那个人的妻子卷进来,恐怕事情也不好收场。所以表面上看,是知沙提出分手的。还好啊。如果她真是个傻瓜的话,我也不会和她交往的。”
  “……”
  “算了,为了一个不在这里的人烦恼实在不是什么实际的事情。”听起来田坂好像有意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停下时来才发现咖啡已经煮好了,满屋子都飘着咖啡的香气。我喝了一杯咖啡,拿了备用钥匙就准备回家了。
  在玄关我突然问田坂:“那个,我可以问问吗?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虽然这只不过是被自己的好奇心驱使,不过我还是害怕因此惹怒田坂。而那一瞬间田坂也确实脸色发白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很快田坂又镇定下来,认真地告诉我:“看上去像是有钱的公子哥儿,或者是大公司的一把好手。虽然我对他有些反感,不过人应该不错。”
  “不错吗?”
  “如果以常识的角度看,家里有老婆还在外面搞女人的确是小人的行为。不过知沙看男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我觉得这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只不过那个人的妻子占了优先权而已。”
  “先来后到……”
  “虽然很可怜,不过没办法。算了,我是个男的才这么想,知沙可不一定也这么认为。”
  这听起来有些悲哀。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田坂从头到尾所在意的,全都是津村知沙的事情和她的心情。
  和田坂道别后。我离开了田坂的公寓。12点过后独自一人走在住宅街上,我觉得有些苦闷。田坂说话的时候虽然非常流畅,条理又清楚,不过可以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津村知沙。想到这里我也终于理解田坂为了保护受伤的津村知沙主动提出和她交往的想法了。
  我呆呆地走在街上,差不多30分钟后才回到自己的地方。开门的一瞬间电话突然响起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快1点了。
  我在想谁会这么晚打电话来,于是连另一只脚的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就慌忙冲进房间拿起了听筒。
  “……拓?”
  竟然是里伽子。虽然我也告诉过她电话号码,不过这是她头一次给我打电话,而且还是这个时间。我吃了一惊。
  “怎么了?这么晚打电话。”
  “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突然想给你打电话结果10点的时候居然还是没人接。我讨厌留言电话,所以睡觉前又拨了一次,你竟然还没有回来。真是扫兴。所以我下决心一定要打到你接为止,每隔10分钟就拨一次。这已经是第5次了。”
  “……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道歉的,不过我感觉里伽子好像有些生气,所以赶紧接着说:“大学的一位学长邀请我,就去喝了两杯。”
  “……学长?就是那个叫什么津村的吗?”
  我默不做声。为什么里伽子会知道津村知沙的名字,我摸不着头脑。她怎么知道的呢?
  “上次一起去看捧球的时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里伽子在电话那边理所当然地说,好像很得意。其实她是不是得意我也不清楚,但是那个口气听起来,就像是正义站在她那边一样。
  的确我是和里伽子一起去看过棒球,但无论我怎么回想,也记不起来曾经和她提过津村知沙的名字。假设我曾经提到过也肯定只有一次,里伽子怎么会记得呢?
  “不是!我说的学长是她的男朋友。”
  听到这个回答里伽子有点悻悻,然后表示既然我已经接了电话就没什么事情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已经过了12点,我不能洗澡了(水的声音会很大),可是马上又睡不着,所以就哔啦哗啦地翻翻杂志直到2点多。这期间,我一直在想里伽子到底是怎么知道津村的名字的,还有津村知沙的心情。
  津村知沙强行把我带到和她交往的那个人家附近,然后我们在一个餐馆聊过一会。当时,津村知沙好像从我的话语中明白里伽子似乎不想和高知以及在那里认识的我扯上什么关系。仔细想一想,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猜想她可能和我一样。开始虽然会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啊’什么的。但却没什么真切的感觉。可是分手之后反而觉得真实起来,有点痛苦。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找浩一排遣心中的烦恼。可是当我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第一个想躲开的人却是浩一。”
  这些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非常不现实的话题,所以我只是呆呆地听着。我现在才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田坂可能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可是这对田坂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呢。田坂是个好人,我开始喜欢他了,所以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恨津村知沙。 

  
第三章 战争的理由

  就在我的学期考试进行到中途的时候,突然接到里伽子的电话,她说打算拿到打工的工资后请我吃饭。
  接到电话的那天,我正在宿舍里心不在焉地看着从同学那里要来的笔记复印件。电话响起,居然是里伽子,而且还是邀请我吃饭,我的确感到相当意外。
  “吃饭?”我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对她的邀请并不那么感兴趣,但那只是因为我太吃惊的缘故。
  “就是吃饭啊……”
  我感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里伽子并没感觉到,她本以为我会高兴得跳起来,所以对我的反应有些不高兴。
  “怎么?你不愿意?”
  “没有,不是啦。哪怕是一碗拉面,只要是你请我吃我还是很开心的。”
  “拉面不是太寒酸了么!这次我带你去吃特别好吃的东西。”里伽子特别强调了“特别好吃”这几个字。“我这周五有时间,周五晚上去吧。”当她听说我还在考试期间后,又说:“什么啊,原来你还没有考完啊!”就好像考试没完是我的责任似的,那口气就像是好不容易约我去吃饭,结果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最近我开始渐渐明白女生的思考方式了。不光是里伽子,好多女生都是这个样子。做什么事都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这个节奏的钥匙紧紧握在她们的手里。而我们男生就好像是被强行拉进这个游戏的人,赤手空拳还搞不清楚规则,完全摸不着头脑。如果万幸能够和她们的节奏合拍,那么就是“好人”、“在一起非常开心”,不过那只是万幸而已。
  就在我以为吃饭的事要泡汤的时候,话筒那边传来里伽子的声音:“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呢?”里伽子居然向我妥协了,真是意外。
  我说考完试的周六有空,但里伽子马上就否定了。她说因为有课,所以只能周四或者周五。最后我们商定在下个星期五去。
  “你到时要穿的体面一点哦!”
  “其实没必要去那么高级的地方啦。”听她这么说,我猜想她没准是要去法国料理店之类的高级餐厅,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然而里伽子却说:“傻瓜,我只是不愿意和邋遢的男生走在一起而已。”电话那边的里伽子毫不留情地说,“因为拓你总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你有没有好一点的衣服?”
  “好点的衣服……?”
  “没有夹克什么的么?”
  “……有倒是有,是件深蓝色的,之前婶婶送给我的,一件BURBERRY的。”
  “BURBERRY还有深蓝色的?”
  里伽子大声地问道。我们两的对话,就像是里伽子常常和她的女子大学同学进行的那种讨论穿着品位的无聊谈话一样,我只能这么想。
  让女生请客真是麻烦啊。一起吃个饭而已,为什么连穿什么衣服都要受到审查。
  “算了。”里伽子摆出一副妥协的样子叹了口气,抢在我开口之前说了一句:“那你考试加油哦!”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虽然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邀请了,不过我的感觉并不坏。托里伽子的福,我又重新燃起了复习的热情。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站起来打开壁橱,从里面翻出了那件蓝色的BURBERRY夹克,仔细端详了半天。好好想想,我真是个傻瓜。
  婶婶给我买的这件夹克是适合深秋季节的羊绒夹克,实在不适合这个季节。仔细想想,我打工赚的钱好像都去买CD或者吃的了,从来没花在这种东西上。我双臂交叉认真地琢磨了一下,决定考试结束后去买一件现在穿的夹克。我突然为自己这种愚蠢的想法感到羞愧,立刻回到书桌前开始学习起来。
  
  考试的最后一天,我刚走出历史学的考场,就被须贝叫住了。他告诉我明天星期六,他要去“须贝企划”的主要拍摄场所、文京区住宅街的那个美术馆踩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已经和班里的一个女生约好去商店,帮我挑夹克,所以没办法,只好拒绝了须贝。
  “哦!约会吗?”
  “怎么说呢,约会前的准备吧。”
  “哼!”须贝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羡慕的眼光恶狠狠地说。
  在我的心目中,像须贝这种能在考试结束后还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去美术馆踩点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怎么会羡慕像我这种为了和女生吃饭特意去买夹克、成天无所事事的人呢?
  陪我去买衣服的是我们班的染谷凉子,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和别的女生有些不同的人。虽然穿着打扮不是特别华丽,不过身上总是穿着一些特别有品位的服饰。那天我拜托她和我一起去买衣服。她说:“咦——买衣服?好啊,稍等一下,星期六……我记得……”虽然现在正是考试期间,不过她的注意力显然一下子被转移过来。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像是记事本的东西,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好厉害好厉害!杜崎,你真是好运气!这个周末,嗯……有大甩卖呢!我有特别来宾的明信片!”然后说出了一个品牌的名字。
  我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之前已经有过一次甩卖了,不过还剩下些库存,所以这次好像会打更多的折扣,这是个好机会呀!”染谷凉子依旧兴奋不已地说着,而我只是发呆而已。对我来说甩卖和便宜货是一回事,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库存?我好不容易买次衣服,不用非挑打折品吧……”
  “说什么傻话呢,这可是名牌货哦,平时的价格学生可是绝对买不起的!虽然有些过季了,不过品质绝对让人放心,没关系的。而且男装打折可是头一次,好了好了,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比起拜托她帮忙挑选衣服的我来说,被拜托的染谷凉子似乎更兴奋。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会为服装的事情兴奋过度的。
  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我被染谷凉子带到了以电器商品驰名的秋叶原,不过我们去的当然不是那些卖电器的商店。我们穿过人群沿着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来到一个像是仓库的地方。令我吃惊的是,特卖会5点开始,现在才4点半,这里却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100多人。虽然女性居多但也不乏男性,这些男性差不多都是20岁左右,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工薪阶层。
  排队也是我来东京后感到惊讶的现象之一。无论是去小饭馆还是周末双休日去电影院,大家都秩序井然地排队等候,真不可思议。起初我以为是饭馆的饭菜非常可口,即使是排队也要等,后来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一时间让我的头脑变得十分混乱。
  不过染谷凉子见到排起的长龙不但不吃惊还显现出了更高昂的斗志,说道:“嗯,要是再来早一点就好了。越早入场越容易在这场战争中获胜,进晚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担心的原来是这种事情。
  特卖会场大得像一个体育场,而现在这里也像在开运动会一样热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衣架,要不就是那种放在商场里可以推动的展示衣服的架子。会场分男装区和女装区,我本以为男装区会比较冷清,没想到那里也像是上下班高峰期的电车一样拥挤不堪。
  怎么说呢,这里好像并不遵守一般的购物程序,似乎根本没有挑选服装这个步骤,所有的人都是疯狂地不停从衣架上拿衣服。临时设置的试衣间前已经排起了队伍。这时我才深刻体会到花便宜钱可以买到好衣服竟然能让人付出如此多的努力。
  染谷斜眼看了一眼站在墙根不知所措的我,冲进了人群。大约过了30多分钟,染谷抱着5、6件夹克向我走来。
  “怎么样,看看吧。预算大概在5万左右吧?顺利的话应该可以买两件。你也不用去试衣间,直接穿上试试看吧。”
  我拿过一件浅蓝色的单层夹克,手感非常好,不过穿上一看,袖子有些长。可染谷却打着十二分的包票说:“这是外贸产品,外贸的衣服一般袖子都长。款式合适就好了,回头去截一下袖子就可ok了。”我对这件夹克也很中意,就随手翻看了一下价格标签,上面贴着折扣价,3万5千块,然而不知谁抠开了写着价格标签的贴纸,我一眼看见了这件夹克的原价。
  那一瞬间我觉得大脑充血。标签上印着12万8千。
  我拿着夹克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居然有一件夹克卖到12万8千的世界。这真是个可怕的世界。如果这个夹克不合身的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染谷,你看,这个标签。”
  看到原价的染谷并没像我想象中那样吃惊,大有一副意料之中的架势:“嗯,就是这么回事,况且又是纯丝的。我觉得这件挺合适你的。”说着染谷又从她怀里那一堆衣服中抽出一件芥末色和茶色交替渐变的夹克递给我。
  这件夹克无论是手感还是穿在身上的感觉都很好,的确非常合适。这个价格明摆着就是穿在谁的身上都合适。折扣价5万5千。我不敢想象它的原价会是多少。好像是产自意大利。
  我开始感到害怕,所以决定买3万5千的那件。染谷却说打折的裤子一条才5千块,剩下的预算大概可以买到2~3条裤子,而且越说越起劲。我觉得,人类在紧张的时刻中展示出来那种潜力实在是人类的一大特点。
  “那个,我说染谷,剩下的预算够不够买一条女生穿的裙子呢?”
  “当然,刚才我看见了,原价3万左右的裙子现在才卖7、8千。”染谷肯定地说。我朝那边望去,和男装区相比,女装区那边大概有3倍的人,而且非常混乱。然而即使如此,染谷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到现在,我对来陪我买衣服的染谷凉子也丝毫没有感激之情。她只不过是喜欢购物,男装也好女装也罢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染谷在冲进人群20分钟左右后,双手抱着一大堆衣服回到我身边。
  “价格没有超出预算。尺码2号~3号可以吧。”
  “哎?嗯,一般的女孩子,不都是7号到9号么?”
  “这里基本上都是意大利或者法国货,一般的女孩子都是2号吧。什么人?多大岁数?”
  经过一番拼杀的染谷脸有些红,不过她的口气还是十分肯定。其实她在意的是收集猎物,对于我买衣服到底要送给什么样的人根本不关心。
  “嗯,大学一年级,身高我觉得在160cm以上。”
  “这样,那这里的衣服她穿应该都没有什么问题。这个怎么样?”染谷拿出一条裙子。是件绢制品,底色是白色,上面印着大块大块的漩涡状花纹,就像是用毛笔沾着墨汁直接画上去似的。就算对服装再没有研究的男生也能看出来,这条裙子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子穿都会非常好看的。
  我瞥了一眼价格,原价5万5千的裙子现在只卖1万2千块。一条裙子卖5万5千,这个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样的价格还是……。意大利的老百姓平时都穿些什么衣服呢?
  特卖场一共设置了5个收银台,不过依然人满为患,付款花掉了我们整整30分钟的时间。
  染谷的住处和我的公寓是同一个方向,所以我们一起来到池袋。为了答谢她我决定请她吃饭,地方由她挑。染谷选了一家西式饭馆,这里以炸肉饼套餐和炸猪排套餐为主,价格便宜味道又好。
  “啊——今天真开心!”染谷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帮我挑选衣服的同时,她也没忘记为自己挑选了几件称心的衣服——一件夹克、一条连衣裙和一条短裙。看着她给我展示的这几件衣服,我极力称赞,什么颜色也好质量也好之类的。只要是你有那个心,就绝对可以想出很多好听的话。
  “我说杜崎,这夹克你打算什么时候穿?”我给染谷倒啤酒的时候她突然问。
  “下周五。”
  “下周五……估计拿去店里改袖子来不及了。给我好了,我有个朋友正好是学服装剪裁的,让她按照成本价给你改好了,这两天我正打算去找她玩。”染谷轻松地说着,完全不是那种恩赐别人的口气。打心眼里对你好,从来不用命令的口吻和你说话的人,在这个世上的确是存在的呀!
  染谷是个小圆脸,说她是个美人不如说是娇小可爱。我觉得染谷是个好姑娘,和她交往的男生一定会非常幸福,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染谷后,她突然说:“那是因为对方是你杜崎你呀!”
  听到这话后,我有些慌张,问道:“因为我?”
  “如果是杜崎,人比较体贴,又没有什么坏心眼,所以我比较安心。要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总是有些拘束的,我也一样。”
  “哦!”我应了一声。除此外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因为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吧,这样总是会紧张的,无法平静自然地相处。”
  “嗯。”
  “可能吧。我觉得自己肯定不成。”
  好像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好,要赶紧悬崖勒马似的,染谷赶紧转换了话题,“对了,这个……”就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染谷从挎包里拿出一打用A5纸打印的传单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张。
  大标题是《人类为什么要战争。为什么要挑起悲惨的战争。停止战争,给最求心灵平安的你》,下面还有很长很长的文章,而且还附有像是东欧什么地方内战时的照片。不过照片显然是先复印之后再印刷的,不是很清楚。
  这是那种在大学期间,一定会看到的那类印刷品,所以我翻着眼睛望着染谷。可能是我的偏见吧,我一直觉得关心这种事情的人都会追求精神性,对实际物质的兴趣没那么高。而眼前的染谷凉子穿着一件很有品味的纯棉上衣和一条印着有趣图案的短裤,现在却又拿出这种严肃话题的文章来,怎么看我都觉得有些不搭配。
  “啊!《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战争是个永恒的话题呢。”
  我含糊的敷衍着,感觉被人突然从特卖热中拉回现实世界。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可能是斗争的本能吧,可能是种东西吧……”
  “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染谷淡淡地说着然后转变了话题。可能是察觉到我完全摸不着门道而同情我吧。就好像在担心一个因为自己不感兴趣做不好事情而被年长者批评的人一样。
  “杜崎,如果这个裙子是送人的礼物,最好拿到洗衣店洗一下,这样的高级衣服最好不要自己洗。在西武百货店有个专门包装的店面,你可以在那里买个盒子让店里的人重新给你包一下。”
  “哦,你说得对。不过,对方如果知道这个是打折品,可能会不高兴吧。”我还是有些疑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听到这句话染谷一下子放下手里的筷子,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说,“如果因为自己收到的礼物是打折品而不高兴,那这个人也够可以的。杜崎,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如果拿了礼物还不高兴,那才是让人讨厌的人呢。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也许你说得对吧。”
  “不过,男生大概都喜欢那种任性自满的女生吧?”
  “咦?是这样吗?”
  “从同性的角度看,是这个样子,不过如果能静下心来思考还是觉得淑女一点的好吧。”
  “这,这样啊。”
  “不是吗?”染谷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就好像她刚和自己的男朋友吵完架,现在来找我这个男性朋友发泄心中不快似的。我总觉得好像受到了染谷的责备。
  染谷很适合留短发,看上去像是在高中时代排球部的部员(相比之下个头倒是矮了一点),活力十足的那种女孩。
  “喂!染谷,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很厉害,拿出精神来。”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而染谷似乎并不吃惊,只“嗯”了一声,低头津津有味地吃起饭来。
  
  里伽子的确没有对这个打折的礼物感到不满。
  我一踏进约好和里伽子见面的饭店大堂伽子就看见了我,然后目光就停留在我手里提着的纸袋子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在专门包装的店里买了一个包装礼物的盒子,配上缎带,并请店员包装好,居然花了3千块。而我觉得抱着这么华丽的礼物实在有些丢人,于是又在店里买了一个纸袋。一般如果在店里消费,纸袋都会免费赠送。可是这家专门的包装店不但不免费送,一个纸袋也要价1千块。在学生食堂,1千块够我吃两天了。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行业。
  “这是什么?”还没等我坐稳,里伽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眼睛还闪闪发光。
  “你请我吃饭,这个作为回礼送给你。不过是打折品。”为了避免之后被她发现的尴尬,我选择了主动告诉她。
  “哦?那么是名牌了?”令我吃惊的是,里伽子更加高兴了。打折=名牌这种想象力让我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我现在可以打开看看吗?”
  “嗯,当然。”
  里伽子飞快地从纸袋里拿出盒子。看到盒子外面缠绕着的双色缎带,里伽子似乎非常满意,凝视一小会儿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缎带。这种和式的深绿色包装纸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张皱巴巴的纸而已。
  里伽子拆开包装纸,从盒子里拿出连衣裙,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对我说:“喂,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很有品味吗。所谓雅而不华就是这么回事。我真是不敢相信。”
  “不过是碰巧罢了。”
  “呵呵,我穿上试试好么?”
  “嗯,喂,真的要穿啊!”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里伽子已经把裙子放回纸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猜想她一定是去化妆间换衣服了。不过她能这么高兴,也不枉我在特卖场的一番厮杀了。
  我要了一杯咖啡,呆呆地环视这间饭店休息室。已经快六点了,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是那种搞销售的工薪阶层,或者是拿着很多文件和客户讨论问题的上班族,当然也有和女朋友约好见面的人。不过十几岁的客人,就只有我和里伽子两个。
  之前我和里伽子通过电话,她说要带我去的意大利餐馆在赤坂,当时我心里还想“为什么是赤坂……”,现在一看,这里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里伽子很快就回来了,而且真的换了衣服。这条连衣裙确实和她很相称,而且把她那件很有秋天韵味的葡萄色短西装夹克也衬托得很好看。
  “我在化妆间里看了半天,这个是意大利产的。不过标签被撕下去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嗯,我从洗衣店里拿回来的时候也发现了。一开始我也挺着急的,不过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之后的礼拜一,我曾经在教室找到染谷询问了半天,染谷这样跟我解释的:因为很多人都非常在意牌子,所以一般打折的时候都会把标签拆掉,让人不知道原来的牌子。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能一眼看出是什么牌子的衣服。
  我对此半信半疑,不过里伽子的反应,又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虽然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品牌的衣服,但可以肯定是高级货。
  “拓,你怎么买到这么好的东西的?光是能拿到这种高级品牌的招待劵就很不容易了。”
  “我们班有个人对此很在行的。”
  “我还是很高兴。这么好的衣服我还是第一次穿!”看着里伽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深感在这个世上哪个男人有钱给女人买礼物,他就肯定会胜利。一条裙子就可以让里伽子高兴成这样了。
  店内的灯光忽然变暗,服务生给每个桌子都摆上了煤油灯。
  我看了一下手表,刚好六点。看来这种服务只有在六点以后提供。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喝着服务生提供的咖啡。而里伽子则非常沉着的将包装盒还有缎带整齐地收到纸袋里。
  就在我喝完咖啡的时候,里伽子从容地站起身,拿着帐单走到收款台付了帐。那感觉就好像这杯咖啡就算是请客了。
  我忽然有点失落了。为了这顿晚饭,我白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本来嘛,请客就应该是去吃好吃的,这也是请客时的礼仪之一嘛。
  离开饭店,我们沿着MISUJI路一直走着。路两边全都是饭馆,饭馆里面都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里伽子不慌不忙地溜达着。拿着一个像是名片一样的东西反复看。卡片上印有地图,应该是某个饭店的名片。看来她要找的饭店是好像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去,可能是从某个杂志上看到的或者从朋友那里听说的吧。
  其实,没必要这么在意的吧,即便是去那种学生经常出入的、比如说染谷介绍的那种又便宜又好吃的小饭馆也可以……我心里颇为愉快地想着。
  现在这个气氛还真是奇怪,里伽子看起来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又觉得她的心情还是挺好的。
  不过这种感觉也在我踏入一个挂着小招牌的意大利饭馆时消失了。走在我前面的里伽子在店里环视一下,说着“啊,美香”摆了摆手。坐在窗户桌子前的女孩见到里伽子后笑了笑,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嗯?”,瞪圆了眼睛。显然她是没有想到除了里伽子还会有别人。
  之前我曾经在里伽子公寓的玄关见过这个女人,所以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应该是里伽子爸爸再婚的对象呢或者他现在的恋人呢,总之就是导致里伽子双亲离婚的女人。没错。
  “等很久了吧,不好意思。因为拓他迟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里伽子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然后里伽子挽住我的胳膊向那个桌子走去。
  我哪有迟到,明明是六点之前就赶到了集合地点。要不是她去换衣服,我也不会点咖啡的。再说看见我喝咖啡连催都没催的不正是里伽子本人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说出来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再蠢也能想到。
  总之这次我是被她陷害了,就像当初她欺骗小浜佑实一样。
  人类的行为模式是不会随意改变的,就是这么回事。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坐在了美香对面的椅子上了。
  
  这家饭馆的墙是那种普通的灰泥墙,梁上的木头也显露出来,我看了一眼菜单,也没有贵得离谱,我猜顾客多半是回头客。
  一层的八张桌子已经全部坐满了,接下来的客人全部都上到二层,看起来都像是提前预约的客人。其他再进来的客人服务生都会礼貌地道歉,请他们离开。
  “这里没有其他意大利餐厅那么讲究,不过味道可是一流的。三个人来吃的话,单点比点套餐划算。”美香冲着趴在菜单上努力看着的我,用奇怪的语调说:“小子,嘟囔什么呢?”意思是都交给她来点就好了。看这架势,她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我一直低着头看菜单并不是因为对食物的执着,而是因为坐在美香和里伽子的正对面,如果抬头的话免不了要和她们俩面对面,我这么做多多少少是在回避她俩。不是我想这么坐,而是一开始里伽子就迅速地坐在了美香的旁边才变成这样的。不过里伽子为什么这么坐我马上就明白了。
  “里伽子,你要是带男朋友来,今天应该给我事务所打个电话才对,这样我好带你去别的地方。本来以为今天就咱们两个,我才特意叫你来这里的,这里的气氛比较合适。当然也是因为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比较近。”美香笑着对里伽子说。
  里伽子只是把身子侧过去朝着美香,眼睛一直看着我。“嗯,不过昨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所以才临时决定和他一起来的,是吧?”虽然里伽子嘴上说得轻松,不过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绝对不能坐在她的对面,一定要并排坐。这一点是我今天学到的——不用直视对方,只要身体和脸倾向对方,也能照常进行交谈。正对着坐的话是不能做到这点的。何况里伽子只是这么侧对着美香,并没有交谈的意思。
  最先上来的是用玻璃杯盛着的啤酒,我们三个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干杯,总之是和和气气地干了杯。
  “你是叫杜崎吧。”
  “嗯……”我先是支吾了一声,可是马上又想到,为了里伽子,我必须表现的好一点,让美香觉得我是一个好青年,所以马上改变了用词,“对,是这样的。您记得真清楚。”
  “和里伽子吃饭的时候我经常听她提起你呢,是吧?”
  “真是的,没别的可说的了么!”里伽子的声音非常小,显得有些不硬气。
  美香化了妆,穿着一身相当不错的灰色套装。可能是饭馆里灯光的缘故,套装的灰色看起来像是晕了模糊的彩虹色,我觉得这应该是时间最华丽的灰色了,和她非常相称。虽然和里伽子相比美香要显得娇小一些,不过精致的化妆再搭配上这身套装,一下子让我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也就是说,美香是那种所谓的“Office Lady”。以前我在里伽子公寓看见她的时候,穿着一件编织的毛衣,下面配的也是非常休闲的衣服,可能是因为她的脸不大,看起来也就30出头。今天化了妆,而且穿着套装,很有风韵(后来我问过里伽子,得知她今年32岁了),可以说的确是这个年纪的人的着装风格。
  对于里伽子来说,见到这幅打扮的美香可能也是头一次吧,最多也只有两、三次。里伽子完全被美香这种非常成熟的装扮给打败了。即便是我看来,眼前的女人,与其说是比里伽子长一辈的太太,倒不如说是里伽子完全比不上的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
  “里伽子,你还没好好介绍呢。你看他也摸不着头脑,都不知道我是谁。”美香依旧爽朗地说道。她可能是马上准备结婚(没准已经结婚了)了,所以想通过和未来丈夫的女儿单独吃饭的机会和她处好关系吧。
  虽然里伽子带着我这个男性朋友来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过接下来的应付方式可谓是非常漂亮。将计就计,把我当作诱饵,一瞬间就扭转了局势,而且还把掌控权握在了自己手中。
  里伽子勉勉强强地介绍:“这位是杜崎拓。拓,这位是前田美香。我爸爸再婚的对象,虽然现在好像还没结婚。”
  美香接着里伽子的话说:“我们不会举办仪式,而且是否入籍我们现在还在商量。因为只是一起生活,所以应该说是事实婚姻吧。”
  “事实婚姻?”
  “就是事实上已经是结婚的状态了,真迟钝,拓。”里伽子很严厉地说,我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前菜终于端了上来。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了,我低头猛吃起来,因为吃的话就不会觉得尴尬了。
  美香一边摆弄着刀叉,一边找着适合在餐桌上谈论的话题。她一会儿叫我拓,一会儿叫我杜崎,随心所欲。而我也稍稍抬起了脸,确切地说应该是向着她坐着的地方侧了侧脸。
  “这件夹克真是帅气,是丝的吧。应该很贵吧?!”这一瞬间,之前一直没怎么留意我这件夹克的里伽子也突然仔细打量起我。“都是你的错,是你没让我注意到这件夹克!”里伽子的脸上分明就是这么写的。已经很久没有被里伽子这么看了。对啊,刚刚转学到高知时的里伽子就是这个样子,我忽然想起来了。
  那时候,里伽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紧张感,好像是和自己的妈妈做着无声的抗争,决心一定要适应新的环境。
  可能正是这种紧张感,对安于乡下现状的我和松野来说很新鲜,所以才被里伽子所吸引的。
  我之所以会喜欢上里伽子,恐怕也是因为她绝不轻易向外人低头却让我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之后,我所做出的一个非常有勇气的决定吧。
  突然想到这点后我觉得这个决定可能有些过于鲁莽,不过看着美香旁边的里伽子,我忽然觉得她有一种“危险美”。
  “真的是非常不错呢,拓。”里伽子说。
  “嗯。”
  “很合身呢,拓。”
  “谢谢。”
  我告诉她们自己是一时兴起去的特卖场,对于染谷凉子的事情我只字未提。这要对染谷说抱歉了,和她去西式饭馆以及在饭馆里面聊天的过程我全部都隐瞒了。
  美香昂和里伽子对我的话也是丝毫没有怀疑,扑哧扑哧地笑出声,之前那种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了。
  不过“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这确实是个永恒的话题,和平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拓,下次你再去这种特卖会的时候记得要叫上我哦!虽然有礼物拿我很开心,不过还是想亲自去一趟,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啊,哦。”
  “里伽子你说礼物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条连衣裙呀。”
  “嗯。”
  “了不起啊……现在的孩子想的还真周到呢。啊,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们觉得我是个欧巴桑呀!拓?”
  “没,没那回事。”
  这种有点让人抓狂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在对话的时候,都表现出一种紧张感,不过这两人的紧张感完全不同。
  里伽子从始至终都抱着一副“我怎么能输掉”的想法。而美香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是一副年长者的架势,对于和我同龄的里伽子当然也摆出这种姿态,以大人自居。二人一守一攻。哪方略占上风一目了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对不起里伽子,不过从职业上看两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所以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里伽子在和美香见面的时候拉上我给自己壮胆,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吧。
  虽然以请客为由把我骗来对我有些不公平,不过我也可以理解里伽子的心情。
  “那个,前田小姐,刚才听你们说到工作、上班地点什么的,您是在这附近上班?”
  能够避免她们两个人对话的唯一方法就是由我来找一个话题。我拼命让大脑转动,试图找到一个话题。
  “对,对。从这里走15分钟左右就到了。我的一个学生时代的朋友现在在经营一个食品制作公司。”
  “食品制作……”
  “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料理研究者。写书啦、演讲啦、讲课啦,反正很多方式。本人也很有闯劲,还印了名片。卖得不错呢。里伽子也见过的,在成城的公寓。我们一起吃过晚饭的。”
  被点到名字的里伽子只是微微撇了一下嘴角。
  “那次吃的料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吃的特别多。黄油和生奶酪可能吃多了,后来还觉得胸口很堵。夜宵只吃了一点茶泡饭。”接下来,美香还是自顾自地说起关于这个朋友的事情。
  那个所谓的料理研究者是美香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本职工作是自己所上大学的讲师。现在担任几家食品公司新产品的开发顾问,在料理杂志上还拥有自己的专栏。此外,比如有人想出资开一家料理店,这位研究者会给出资者一些制定菜单或者店铺装修的建议,或者介绍一些好的烹饪学校,也会从其他的店铺挖来一些大师傅。有点像咨询的工作,并不单纯只是做做饭而已。
  “最近,长期单身居住的人越来越多。去年出版的《面向单身的简单微波料理》就是她写的哦,可是卖了10万本呢。原稿校对还有一些演讲、工作的日程安排这些日常杂物都是由我负责的。”
  “就是助理性质的工作吧。”
  “对、对!”
  “美香小姐也对料理感兴趣吗?”
  “谈不上吧。我们只是高中同学,大学就分开了。我大学毕业也当过一段普通的白领,后来在一次同学会上碰见,才去她那里的。”
  这就像是美香的青春物语一样,非常令人怀念。而里伽子则依然默不作声地吃着新端上来的醋烤墨鱼,不过味道看起来并不怎么样。
  “她是研究生毕业,不过还是喜欢料理,正在募集合作者,希望我能过来帮忙。我当时想,难道就这么放弃白领的工作了?不过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辞去公司的职务。”
  “之前的公司就是爸爸上班的地方,对吧美香。”之前一直安安静静吃饭的里伽子突然抬起头说。因为醋烤墨鱼的关系,里伽子的嘴被染成了黑色。我注意到,这是里伽子第一次直视美香说话。“当时爸爸是公司的上司。从一开始你就和爸爸交往了是吧。”
  即便是美香,那一瞬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很快地美香变换了一下表情,不过脸色还是一点没变,我觉得她可能实在找不出什么词接下里伽子的话。
  我们这桌的气氛好像在里伽子发话的那一瞬间被一下子冻僵了,周围人的谈话声此时好像突然变大了。
  无论如何,这段历史美香和里伽子的爸爸应该都没有跟她提过。应该是里伽子从她妈妈那里听到吧。至少,得知里伽子知道这件事情的美香,多少还是有些震动。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了。
  我并不怪里伽子,但总觉得这样做多少有点不合适。把我这个外人引入她们的家庭内部战争,这样做有点欠妥当。
  为什么我这个外人一定要知道她爸爸和眼前这个美香背着里伽子的妈妈交往这件事呢?况且我对里伽子的爸爸还不是很了解。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现在换里伽子占上风了。
  “你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好这个朋友让你来帮忙,所以才辞去公司的工作去烹饪学校的对吧。前一阵子妈妈告诉我的。”嘴角被染成黑色的里伽子冲着我,笑嘻嘻地说:“真是了不起呀。人生就应该往前看。你不这么认为吗?拓!”
  “哎?啊,了不起……”
  “我妈妈是专职的家庭主妇,所以现在在叔叔家当食客。虽然是自己的老家,不过已经和住在外人家一样了,婶婶也不是特别愿意。我觉得妈妈应该和美香你好好学习一下,赶紧转换心情,干点什么事才好。比如去考个什么证书之类的。是不是,拓?下次我回高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妈妈。”
  虽然里伽子嘴上说得很来劲,不过我和美香都听得出来,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这个杀手锏真是厉害。
  不过这种低俗的伎俩里伽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迷。
  美香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些糖,慢慢地喝着。终于,美香再次开口。不过那个声音听起来非常冷淡,似乎想就此终止这个不愉快的谈话。
  “是啊,我的朋友说让我去学习一些有关料理、营养学的基础知识,所以之后的两年我又重新回到学校。毕业的时候我的存款已经全部花光了,所以如果我的朋友不雇佣我,恐怕我就要露宿街头了。那个时候我真是很紧张呢。”
  “简直就像是电视剧一样!”我也是没来由地胡说一通,然后从横放在桌子上的餐巾盒里取了一张餐巾纸放在里伽子面前,“擦擦嘴吧,都黑了,看前来好像连牙都是黑的呢。很不雅观。”里伽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眯起了双眼。
  趁这时,我嘟囔了一句“去一下洗手间”,就赶紧站了起来。
  说我软弱也好说我卑劣也好,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能从这种可怕的状况中逃出来,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我希望她们赶紧把剩下的东西吃完,早早结束这次聚会。
  来到二层的洗手间后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而且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女的在等。我却完全没有因此而不耐烦,还因为可以多等一会暗自窃喜。
  “卫生间是男女混用的。”如果这么辩解,即便回去稍微晚点里伽子也会原谅我的吧。那里的局面我这辈子再也不想遇上了。
  前面站着的那个女的好像马上注意到后面有个男人,就像是责备我一样回头看了好几次。可能是不想让男人看见自己进入厕所的那一瞬间吧。
  于是我就退到了第二层入口处放观赏植物的地方。
  二层由于没有厨房,所以比一层稍微宽敞了一些,放了十张桌子,但也已经全部坐满了。我感觉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于是环视了一下周围。
  突然,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在二楼靠窗的桌子处坐着一对情侣,那个女的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那个穿着深绿色连衣裙的直发美女我绝纣不会看错,正是津村知沙。
  她双肘支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和对方说着什么,还不时噗哧噗哧地笑着。耳朵上带着一副黑色的大耳坏,随着她的笑不断地抖动。坐在她对面的,当然不是田坂浩一。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穿着一身浓褐色的西装,大概 27、8岁。那个男的的椅子边上还放着一个皮革书包和文件夹。津村知沙饶有兴趣地说个不停,男的时不时点点头,然后好像突然意识到似的往津村知沙的葡萄酒杯里倒了点葡萄酒。
  我慌慌张张地从观赏植物的后面回到洗手间门口。前面那个女的已经进去了。
  我用手支着墙,深深地吸了口气。由于过度疲劳我感到腰有些酸。现在我就想忘记所有的事情,赶紧离开这家餐馆。当时我心里这样迫切地希望。
  我回到楼下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5分钟或者10分钟之后了。抛下里伽子这种事情看来也并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
  桌上现在只剩下一盘黄油,其它东西已经都吃光了。这时下一道菜刚好端上来。里伽子好像是等得有些不耐烦,问:“洗手间人很多么?”
  “恩,要排队等。”
  “现在人还多么?”
  “我出来的时候没人。”
  我木然地答着,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里伽子已经站起来了。她提着书包,轻快地登上了楼梯。而我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里伽子这一举动让我没有时间阻止她。况且,想去洗手间这种正常的欲求我要以怎样的理由阻止呢?
  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祈祷里伽子不要从洗手间门口退到观赏植物旁边环视二层的状况。如果洗手间前没有人排队,那么她自然也不会退到观赏植物旁边了。我只能这么想。
  转过身来的我和美香目不转睛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此时的美香恢复了自我。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迷惑、悲伤、疲惫的普通30岁女人。
  “拓,这次是里伽子邀请你来的?”我拼命摇头,说:“不是。里伽子只是说要和别人吃晚饭,是我自己对她说也想来的。”
  以打工攒了钱请我吃饭这种可笑的理由引诱我,而我也完全被骗了。不过在这种场合,即便我不顾及自己的脸面,考虑到里伽子的自尊心,怎么也不可能和美香说实话。
  “这样啊。可以的话,今天本来我是想和里伽子单独好好谈谈的。”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我诚恳地向美香道歉。我觉得只能道歉。
  “没事没事。就算拓你不来,我们今天的谈话可能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没想到里伽子她知道。就是刚才她说的……”
  美香突然很泄气,然后往自己的杯子里面倒满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终于,大份的红酒烧土鸡和三个空盘子被端上来。
  “如果已经知道那件事,我和里伽子之间就算完了。”因为没有别人,美香开始和我说起来。不过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美香也料想到我不会有什么反应。
  “和隆子……就是里伽子的妈妈,我和隆子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没有告诉我她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当时她的口气特别不客气,将孩子留下来的意志非常坚定。对于隆子来说,可能是最后的王牌了吧。总之虽然第一次和隆子见面的时候我侥幸逃脱了,不过第二次真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概正义是站在她们母女一边的吧。”美香的眼神漂浮不定,游走于店内各个角落。虽然她完全是自言自语,不过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是受到伤害了。
  美香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这怎么说也是围绕一个男人展开的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我还是站在里伽子母亲那一边的。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
  “那个,虽然可能是多管闲事。”
  “没关系,是什么?”美香似乎重新调整了心情,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那个,里伽子的妈妈离婚后回到高知,真的没和里伽子说什么。不然里伽子在高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反抗她妈妈了。”
  我突然记起,里伽子当时去东京找她爸爸的时候,得知爸爸已经和美香同居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曾经说过“妈妈和爸爸吵架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妈妈是个笨蛋。如果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话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结果却没完没了的牢骚。所以爸爸一气之下才决定离婚,闹出这么丢脸的事情。和同学分开,转来高知这种乡下地方,都是妈妈造成的”之类的话。
  里伽子在见到父亲之前一直都是向着他的。里伽子所知道的事实仅仅是爸爸在外面有些轻浮。妈妈大可不必大惊小怪,忍一下就可以解决了——这是无视自己母亲感受、任性胡来的、非常小孩子气的想法。
  我不清楚里伽子何时得知的事情真相。可能她偷偷报考东京这边的大学并很快回到东京这一举动让她妈妈深受打击吧。
  我猜想这个暑假里伽子回高知后她妈妈才告诉她的。虽然这只不过是我毫无根据的乱猜。
  “可能她妈妈觉得里伽子都是大学生了,已经是大人了才说的吧。”
  “拓见过隆子么?”
  “嗯,在校长室好像见过一次。和里伽子两个人单独去东京旅行的事情败露后,我们都被请家长了。”
  美香“噗”地笑出了声。她这一笑,让原本化了妆的脸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威严了。“美香不是坏人。”我会有这样的想法,说明还是和里伽子的立场不同吧。
  “拓对她的印象如何?”
  “那之后我们一起去喝茶,觉得是个很爽朗的人。总之当时觉得还可以。”
  “可她却把真相告诉了里伽子,把她也卷入了大人之间的战争。”
  “其实可以避免这些事情,更轻松地……”
  “不过令我吃惊的是里伽子从高知回来还能每周来我们的公寓若无其事地和我们吃饭。你知道,我也是上班的人,只有周末有时间亲手做饭。里伽子能来,伊东也非常高兴。我还介绍了自己的好朋友。”
  “哎……”
  “我也没想过让里伽子改口叫我妈妈之类的事情,免得把事情搞砸了。”
  我不由得笑了,可以理解美香所指的“把事情搞砸了”是怎样的感觉。
  “就在我以为我们之间没准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时候,没想到还是被里伽子给算计了。”美香完全沉浸在她的个人世界里,一边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土鸡,一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真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里伽子回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她究竟想干什么?每周照常来我和她爸爸住的公寓。就为了吃饭么?想想都觉得发毛。”
  “那么觉得害怕么?”因为没有别的可说的,我就顺势问了一句。不想这让美香从她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抬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无奈地笑了笑。
  “拓你可真逗。我说了这么半天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对不起……”
  “麻烦替我和里伽子打个招呼吧,我已经吃饱了,反正我俩也是话不投机。哎,放弃了。别人也说我太好欺负了。还说像里伽子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惹人生气的,放着别管就好 了。”
  “别人说是指……”
  “就是我的雇主,我那个好朋友。”
  “我可不太喜欢那种老妈子式的说教口气。”
  美香此时的下眼睑有些微微痉挛,而且脸上露出一丝凶暴的表情,瞪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美香猛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认真地看着我说:“杜崎拓,我想你误会了吧。我只是和伊东在谈恋爱,没有照顾那个孩子的义务。伊东夹在我和里伽子中间的话会很难做。我是不想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为难才想要和里伽子和平相处的。”
  美香嘴里吐出的酒气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而美香并不介意,继续说到:
  “说得再明白一点,被里伽子讨厌也好无视也好,怎样都无所谓。我有自己的工作和朋友,还有伊东在身边,这样的生活是不会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给打乱的。何况我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家伙太小看人生与生活。她这是在玩弄人生与生活。我觉得也该适可而止了。”
  虽然美香的话有些粗鲁,不过为什么呢?我并不觉得反感。大概是因为她只不过在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吧。
  这种草率的、有点自暴自弃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岁的女性,至此完全失去了她原有的那个劲头——想和里伽子好好相处的那种积极向上的热情。
  如果失去了这种干劲,就会变得只想抓牢现在拥有的东西。她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人一旦失去些什么就会变得很寂寞。美香看上去就是这样,她已经觉得和里伽子交流是不可能的了,她心灵的某处已经受到了伤害。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里伽子的动作太慢了,所以向搂梯望去。
  里伽子此时正好从楼梯下来。里伽子就是里伽子,她看上去好像很兴奋,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色。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喂喂,拓,我在二层看见那个津村了!”
  刚一坐下里伽子就非常唐突地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和美香之同那种凝重的气氛。
  我闭上眼睛、真想长长地出一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是谁?你们认识的人么?”美香有一搭无一搭的问,完全提不起精神。
  美香对里伽子兴奋的样子丝毫没有兴趣,里伽子也没有注意到美香口气中明显带有的敷衍成分。所谓的完全无法沟通两个人,就是这样子。
  里伽子确实很兴奋,她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着激动的泪花,看上去很美。
  用这双眼睛看着美香的里伽子用满不在意的口气说:“是拓大学的学姐,是个美人儿!她和她男朋友一起来的。不过依我看,那个男的应该已经结婚了。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不一般呢!”
  这是极限了。美香立刻举起手招呼服务生。
  女人之间吵架靠的不是拳头,但是决不留情面。之后每当我想起今晚的事情都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不见血,却不知道给对方造成多大的伤害。
  看不见血就不知道伤害程度有多深,这可能很不幸。正因如此,才会引发战争吧。可是在战争开始前,总应该可以找出解决的办法吧。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对啊,我可以问问染谷凉子。人之所以会战争,是因为人类是不见血就不会明白的迟钝、缺乏想象力的生物吧。我就在这两个女人面前,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愚蠢的问题。
  总之我觉得胜负已分。美香对被叫来的服务生说,因为有事要先走了,账单麻烦寄到她的事务所。虽然说的很干脆、很轻松,不过她是这场战争中的败者,所以要立即离开。
  “里伽子,我还有工作没做完,要回趟事务所。你们两个喝点咖啡吃些甜品再走吧。”
  “这就要走么?”
  “你们俩慢慢吃吧。这家店味道很不错的吧。价格学生也可以接受,要好好关照拓哦。”
  美香提起包毫不犹豫地向大门走去。这时从厨房走出一个像是大师傅的人,两个人愉快地交谈了两句,感觉是通过工作关系认识的熟人。
  最后美香也没有再回头和我们打招呼。
  被留下的我和里伽子才是最可怜的。
  最后我们咖啡也没喝,甜品也没吃,决定马上回家。由于店员的提醒,我们把剩下的黄油和红酒烧土鸡打了包。由于里伽子没有要拿走的意思,只好我要了。
  “美香真是个奇怪的人,突然就生气。”
  我们慢慢吞吞走向赤坂车站的时候里伽子说。可是她心里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由于自己的波状攻击效果太过明显,她的口气听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困惑。
  里伽子去洗手间的时候美香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她并不知道,这很无奈。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那个人的心情,也无法预料如果里伽子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可是已经零零星星可以看到浑身酒气的上班族了。
  路两侧的店里都灯火通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着。
  “拓,你去二层的洗手间时真的没有看见津村?”
  “嗯,没有。”
  “我和津村打招呼了,说,津村,和男朋友在吃饭啊。结果她当时吃了一惊。”里伽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呵呵”笑起来。但我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于是停住了脚步。里伽子吃惊地回过头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里伽子愣住了。似乎是因为一个像墙一样木的人突然说话吓了一跳吧。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些上班族和白领情侣都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们笑。但是我毫不在意。
  “她有她的朋友在,你突然插一脚算什么?很有意思是么?”
  “我们之前在同学聚会上见过,而且告诉你我电话和地址的也是那个人吧。打个招呼不对么?”
  “那和你没关系吧!”
  里伽子突然背过脸迈开了脚步。我毅然决然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后面传来里伽子“叭嗒叭嗒”追过来的脚步声。
  “喂!你在生什么气啊?我和津村打招呼,就那么不应该么?”
  “你去见那个前田美香感到害怕我可以理解。可是不要把不相干的人也扯进来!”
  “……其实我没觉得那个和津村一起的男人已经结婚了。”
  “我已经说了,那和里伽子你没关系的吧!”
  里伽子突然停住了,不过我没有停住脚步继续走着。突然我觉得什么东西飞到了自己脚下。低头一看,正是我花了1000块在包装店买的纸口袋。
  纸口袋被摔坏了,里面的缎带、盒子还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像是和纸的包装纸散落了一地。一伙上班族一边窃窃地笑着,一边刻意从我身边绕过。我听到他们小声地说着“真是年轻啊”什么的。
  “顺便把身上这条裙子也脱了吧,就在这儿!我让你扔,很酷吧!”
  察觉到的时候,我己经说出口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不对,应该说人一被逼急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
  突然间,我觉得灯火下的里伽子有些摇晃。我赶紫低头捡起地上散落的末西。
  “我讨厌那样子。我不……反正也无所谓。”
  里伽子大步向我走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这样说到。
  我实在觉得太累了。这一晚上不断向我袭来的紧张感真是了不得的东西。抬起头看看里伽子,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津村也很不容易的啊!”
  “也很不容易!”
  里伽子慢慢地重复着我的话,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我也想试着去考虑一下美香的心情。”对,我还有这一手呢。一边再次对自己感到吃忆,一边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想理解里伽子的心情。”
  “真是让我笑掉大牙。不过你说理解大家的心情实际上是谁的心情都没了解吧。你这只是四处讨好而已。”
  我是坐在地上目送里伽子的双腿远去的。虽然我不是没有力气去追她,不过我的力气己经所剩无几。
  坦白地讲,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而不去送里伽子到涩谷,我着实松了口气。
  直到里伽子完全消失在人群中后,我才慢慢站起来,然后把刚才捡起的一大堆东西毫无留恋地扔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后,朝车站走去。
  “人类为什么要战争”这个染谷留给我的题目一直像收音机里的声音一样在我耳边回响。就好像是一首我并不喜欢的歌曲一样,挥之不去。
  回到公寓,我就着罐装啤酒,一个人把打包回来的红酒烧土鸡吃了。
  虽然这是个残酷的夜晚,不过红酒烧土鸡还是很美味的。

  
第四章 比外人还远

  津村知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是考试休假结束后第一个星期一。津村知沙坐在我旁边,将一个大书包放在桌上后,没有任何铺垫就突然问到:“那家店的味道不错吧?”
  她这么说就好像我们昨天才在那家店见过一样,可实际上,距离那次吃饭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一家送货上门的运输公司打工。每天从事体力劳动,回家后多半是喝瓶啤酒看看租来的电影。我不想去思考一些繁琐的事情,尽量把任何事情都简单化。
  当然偶尔我还是会想一想里伽子的事情。
  我曾动过“短时间内不再和那个麻烦的家伙见面”的念头,那段时间也怀疑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情侣间的吵架?如果是的话,就一定要有一方道歉才能了事。意识到这点的我愕然了。因为里伽子是绝对不会先道歉的,那么我是否要道歉呢……?
  越来越麻烦了。我自暴自弃,直到考试休假结束。
  然而直到休假结束的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想的全是和里伽子吵架的事情,曾经在餐厅见过津村知沙这件事不知为何就从记忆中淡去了。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所以,当津村知沙突然坐在我旁边对我当头棒喝的时候,“意大利餐厅=津村知沙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个事实一下子从我脑袋里蹦了出来,我实在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嗯,对对,不错。……津村你也去了呢!”我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实在很懦弱,但却只能如此。
  “对啊,我也去了。”津村知沙转身正视我的脸。
  应该说是棕红色还是什么,总之津村知沙涂着很有秋天韵味的口红,化着一如既往的日妆。当然也是一如既往地漂亮。
  “杜崎,你没听说别的?”
  “别的?”
  “你听说了吧,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她不可能那么老实的吧。说我带着别人。其实我们很久没见了,大概有半年吧,所以特别高兴。十分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津村知沙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好像连她也对自己说了这么多有点惊讶,所以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由于太愤怒,一不留神说走了嘴,不过“十分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这话听起来却有那么一点假。
  然而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收不回来。
  津村知沙的脸颊由于兴奋和含羞而微微有些泛红,让本来就很有风韵的她看上去更美了。她越发着急,用非常尖的声音说到:
  “就是说当时我和别人在一起呢啊!然后那个家伙突然出现,说了些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我很不开心,后来都哭了。”
  津村知沙的反应异常的大。而且她尖锐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坐在我们身后的三个女生把脸凑近来,似乎在饶有兴趣地仔细听着我们的对话。三年级的还来上这堂课是比较少见的,津村知沙也是很有风韵的美人,所以她很显眼。和这样的女人拌嘴当然是会引起其他人的兴趣吧。
  “那个,津村,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事情可不可以之后再……”我试图平息她的怒火。
  没想到这一瞬间我感到津村知沙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怒火。
  就像是古代小说里面经常提到的“柳眉倒立”一样,津村知沙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不过没有马上发话。
  过了一小会儿她耸了耸肩长出一口气,迅速从一摞文件中拿出几张笔记用纸,拧开圆珠笔认真地写起什么来。
  大概是采取了无视我的战术吧。
  直到教授走进教室开始讲课,她依然没有停笔。最开始的时候写的速度很快,然后渐渐放慢速度,有时还会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似乎在思考什么向题一样。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有三十分钟左右。
  (太好了,她现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不由松了口气,尽量避开津村知沙看着讲台的方向听着课,虽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所以当一张纸被突然塞到我手中时,我被吓了一跳。
  津村知沙摆出一副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讲台。我觉得如果不马上看看而将这张纸折起来收好,一定会被恨的,所以勉强低头看了起来。
  “那个武藤里伽子真让人讨厌!我最讨厌她了!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不好好管管她?我是去见一个老朋友。你知道为了和他见面我费了多大周折么?我觉得你可能多少知道一点吧,我是在地铁站特意等他的。而且我们约好只有一天的时间,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吃顿饭。结果让那个人全给毁了。
  本来我打算警告她,下次要是再这样我绝不饶她的……不过也没有下次了。回家之后我非常生气。我曾经作了三次梦,都是把她给杀了。
  那之后我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让你补偿我的损失,可一想,打了电话你肯定又要去找浩一,所以就放弃了。
  她是想报复我么?因为我住你公寓了。你是不是告诉她了?
  我不知道你从浩一那里听到多少,那天我也很不痛快。
  那次我睡在你房间里的事是这样的。在那前一天,一个朋友的妈妈去世了,他们在老家举行葬札,我们班的人电话说要去送花圈。因为我们班曾经去他的老家旅游,去他家吃过好几次饭,受了很多的关照。所以我也去了他的老家,准备混在客人中默默地悼念一下,还特意穿了黑色的衣服赶去。没想到葬札不在家里办,而是附近的一个寺院。
  我一个人围着他们家附近转了三圈也没找到就回来了。真是白跑了一趟。回来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我买了啤酒想直接去找你,你不在,我就进去了。结果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就这么回事。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是浩一在我身边,还被说教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总之,里伽子那个家伙不可原凉!!你趁早和那家伙了断了吧!还有就是在店里遇到我的事情、和我在一起的朋友的事不要告诉浩一。完毕。”
  
  我一字一句地默念着,尽量不让身旁的这位笔者察觉到从我齿缝间呼出的气息。说实话,我觉得光从字面上看,让人感到非常小孩子气。
  大概因为是私人信件的关系,而且我也就坐在身边,所以就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了。
  不过这封私人信件到处都流露着个人感情。睡到我公寓里的前因后果,在这之前是我不了解的。但是不论怎样,我都觉得这是一个缺乏常识又鲁莽的行为。而且纸上竟然还写着“就这么回事”,像在质问我“你有什么不满么?”似的。
  那天睡在我床上的津村知沙的确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件很华丽的、并不适合在葬礼上穿的丝绸夏装,反而像是那种去参加夏日聚会时穿的衣服。
  她真的是打算穿着那样的衣服跑去参加葬扎,并混在人群中默默地悼念么?要真是让她找到那家寺院,那也很了不起呢!怎么想我都觉得有失衡感,有点刺激。
  我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没有经历过和她一样的恋爱吧。那之中的艰辛、变得过激的感情还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可能彻底明白的吧。还有就是绝对不能分手……。
  我把那张纸翻过来,托着下巴用圆珠笔在空白处开始写道:
  “武藤并不知道你来过我的公寓还喝醉的事情。
  因为武藤在那家店和你打招呼的事情,我们吵架了。这是她造成的,如果我向你道歉也会很奇怪,所以我不会道歉。我和田坂差不多快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因为我们去书店的时间老是碰不到一起。所以我从来没和他说过,之后也不会说的。完毕。”
  
  这样传条简直就像高中生一样,我一边想一边把手里的纸推到了旁边。
  不到五分钟,这张纸又被推回到我面前。在我刚才写的一段话下面,津村知沙用更大一号字写着:“吵架了?她活该!”我吸了口气,将她的原稿揉成一团,扔进了塑料口袋里。我感到坐在旁边的津村知沙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一点点紧张感。
  课间休息时我也没看她一眼。
  我猜想这样津村知沙应该会就此罢休了吧。毕竟连这样的我都已经和里伽子吵架了。
  一下课我就马上站了起来,不想津村知沙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非常大。我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津村知沙皱着眉头问我:“杜崎,难道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好像很意外似的。
  她那副胆怯地等待我的反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哥哥清司,比我大六岁,是爸爸家那边的堂哥。因为是独生子,所以一直被宠着,每次家族聚会的时候,老是说奶奶做的炖菜味道重。如果拿出可乐就吵着要喝果汁,如果买了冰淇淋就吵着想要吃薯片,任性得让人难以置信。本来以为这样他的家长一定会批评他,不想他的妈妈在这个时候竟然说:“嗯,这个味道是重了点。”“啊,果汁是吧。妈妈,我们一直告诉他可乐对身体不好,从小就从来不给他喝可乐。”
  然后清司就会在边上发出轻快的叫好声,实在是不像样。
  由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后来不记得是哪个叔叔还是婶婶,还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兄弟看不过去,就批评他说:“你适可而止吧!看看成何体统!”
  结果清司在被批评的一瞬间,就会突然露出那种非常胆怯委屈的表情,好像在对那个兄弟说“我是相信你的,你怎么能够背叛我”一样,然后那个兄弟就好像是一个罪人一样,聚会的气氛也会变得十分尴尬。
  每次结束聚会回来的时候,妈妈就会语重心长地说:“清司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没有习惯被批评.如果不从小告诉他什么是不该做的事情,不告诉他做错了事情就要挨批评,就永远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千代的教育方式是错的。”
  大概因为这关系到自己嫂子的原因吧,爸爸就会解释说:“毕竟是自己的老来子,所以才会小心翼翼的抚养。对于老人来说也是长孙,才会这么溺爱的。”
  我和清司从小就相处得不好,最近这两、三年也几乎没怎么见面,但是这一刻却突然想起了他。
  津村知沙那副胆怯的模样,让我联想到那种没有习惯被批评的孩子突然遭到批评后所露出的迷惑、委屈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批评无依无靠、令人怜爱、容易受伤的无辜小孩儿的大坏蛋。
  “我并没有生气。”
  “真的?可你明明把我写的那张纸给揉成一团了。”
  “那是因为你在上面写了活该这种话,这不是拱火儿么?”
  “噢!?看来你不是一般地喜欢里伽子啊!”
  津村知沙的话十分露骨,也就是说不怀好意,十分具有攻击性。
  我张开嘴巴想反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对此说三道四!”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这样说出口了。
  这种强硬的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既然我自己都这么吃惊,津村知沙一定更吃惊吧。那张没有多余修饰的脸,明显变得十分僵硬。
  “也对。杜崎你说得对。是我不好,对不起。”
  听起来津村知沙好像是故意用这种机械式的口气,然后站起身,迈开她细长的腿迅速向教室出口走去。在有些人看来,就像是要尽快从我身边逃走似的。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这没准就像是一个一直对自己的漂亮姐姐言听计从的弟弟到了反抗期,突然有一天变得狂妄自大,结果漂亮姐姐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情景吧。
  “喂,杜崎!”
  我的后背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回头一看,站在我背后的是一个叫水沼的男同学。
  为什么我周围全是这种身高马大的家伙啊,水沼也是个高个子,外表看上去就像是运动员,令我郁闷地高大。
  “刚才那个就是津村知沙吧,女生们经常说的那个美人。你和那个人关系不错么?”
  “说不上关系不错吧,就是说过几次话而已。”
  “身材的确不错。经常穿那种紧身牛仔裤,偶示也会穿裙子,是那种迷你紧身短裙。她的腿形很好看,真是不错。”
  “迷你紧身短裙?哦……”
  “她不是那种不会发牢骚的类型,不过身材很好,可以加二十分。最近对只有脸蛋儿漂亮的女生审美疲劳,看看这样的女生真不错。算我有眼福啊!”
  “眼福?”
  “就是眼睛很有福气,很养眼的意思啊!”
  这家伙在干什么?一个人在边上没完没了说这种话。
  是准备嘲笑我么?听起来这对话有点像跑了气的汽水一样没意思。
  
  第二节课停课,所以我准备暂时先到别的地方去。我走到教学楼台阶的时候,发现水沼跟了过来。
  “你们好像吵架了。”
  “是啊。”
  “吵架可不好,杜崎,赶快和好吧。”
  我回过头正打算告诉他“这不关你的事吧”时,水沼将两张纸片举到我的鼻尖前。
  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剧团野郎屋”,像是10月底在剧场进行三天连续公演的门票。是不是因为现在用电脑就可以自己进行简单的彩色打印的缘故?最近上课的时候经常会有人散发一些各种各样的入场券和舞会门票。
  “这是什么?”
  “我高中的学长做的。强行让我买了5张。之前他没少关照我,所以我也不好推辞。是强制募捐。我好不容易己经卖掉了2张,现在这3张怎么也卖不出去。拜托了,买2张吧。”
  “为什么是2张?”
  “和津村一起去啊!那种美女能看上你,你居然还和人家吵架!什么都甭说了,都是你的不对。现在约她去剧场,重归于好!”
  “这么回事啊!”
  我叹了口气,走出学校西门后径直向车站走去。这时水沼抓住我的胳膊不依不饶地说:“你好好想想。比如在什么地方喝点茶也好啊。现在离一点半还有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去池袋。我要先回一趟家。你现在就买吧,然后赶紧去给我和好去!”
  水沼说话的速度并不快,不过口气强硬。现在是关系到这2张票能否出手的关健时刻,所以他才会以这种近乎于命令的口吻和我讲话吧。
  问过之后,我得知水沼的家就在不远处的住宅区,步行到学校只需要不到十分钟。
  我突然想到什么,然后半开玩笑地问:“喂!我们去吃拉面什么的吧!吃点午饭,来杯咖啡,你请客吧!。
  公演的票一张1500元,并没有回扣可以拿。
  水沼似乎也不是因为缺钱花。这种没有好处的交易无论对于从学长那里拿票的水沼还是从水沼这里买票的我来说,都比较容易接受。很微妙的感觉。
  没想到水沼很痛快地答应了,并让我和他一起去。
  “我家经营一家洗衣店,妈妈也有工作,从小我就不愁吃,冰箱里放的冷藏品多得都可以卖了。这次请你吃中华盖饭吧,特别香!”
  “嗯!”
  我不由得笑了笑。水沼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
  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买下这两张票了。刚才我拿着票看的时候,曾迅速地扫了一眼。公演所在的剧场就在小田急线的学生街。
  里伽子就住在离那里四站地的地方。
  
  从水沼那里买的票是三天公演的通票。
  我在公演的最后一天距离开场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来到剧场。虽然说是剧场,不过对于第一次来的我来说,这里更像是一个小楼的后门。
  就像票上写的“请于开场前15分钟内入场”一样,已经有大约二十人左右,顺着细长的楼梯进场了。
  台阶尽头稍微宽敞了一些。门口摆着一张破旧的沙发,就好像是从哪个事务所淘汰下来的旧货一样。沙发上坐着三个学生模样的,看上去并不像是出于喜欢戏剧才来的,倒像是和我一样被强行卖票后无奈才来的,很煞风景地抽着烟。
  会场里面有八列长椅,沿着并不是标准方块形剧场的倾斜内墙摆放着,入场的人们也不是对号入座。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群女高中生(该不会是fans吧),也有好像独自前来的高中男生,剩下的几乎就全是大学生模样的人。更不可理解的是竟然有OL来。我真不知道戏剧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听水沼说,这个剧团也不全是学生组成的。领导是一个上班族和酒馆老板的儿子。在学生时代和他们一起的人都离开了剧团了,现在剧团里面的骨干都是他们的学弟学妹。那个卖票给水沼的学长也是被学长拉进剧团的。
  总之,这里是个非常狭小的剧院,可能说是剧院里的一个小房间更合适吧。
  高中时候的学园祭,经常有一些有志人士聚集在一起找一间教室,然后在教室后面挂上黑色幕布,把讲台当成舞台演一些不知所云的戏剧。这里的感觉和学园祭那些人非常相似。
  自从我来到东京后,去过的不是摇滚酒吧就是流行演唱会,所以来看这种戏剧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非常新鲜的。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左侧,发现椅子上还放着很多其他戏剧的宣传单。离开场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剧场内一半以上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差不多四十人左右吧。这还真是高中有志人士戏剧演出的水平。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来的必要,因为最后里伽子说她不来。
  和里伽子取得联系是在四天前,是在我从水沼那里买票的两周后。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每次都是留言电话。电话里总是传来“请您稍后再打来”的声音,没有留言提示音。
  终于有一天晚上十点过后,电话铃已经响了九次。就在我打算在第十次响过之后就挂断时,声音突然断了。然后传来了里伽子非常平静的声音:“你好。”真是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
  里伽子是时下少有的不使用留言电话的人。
  她不使用留言电话而选择应答录音功能,是有一个鲜明理由的。因为她爸爸或者美香会打电话来找她,或者叫她去吃饭,有时候还有一些很麻烦的事情,她曾经说过:“如果用留言电话就一定要回电话,太麻烦了。因为磁带里面会留下证据,也不能推脱说忘记听什么的。所以我只设置了应答录音,即便是给我发传真听到的也是却纸的提示音。”
  正因如此,如果里伽子不在的话,电话那头也只会传来“请您稍后再打来”的应答信息。从电话接通我邀请她来看戏剧为止的两个星期里我至少听这条应答信息二十次了。
  我不喜欢一天里打好几次电话,所以一般都是两天打三个电话左右。可里伽子却总是不在。
  刚开始的几天我曾经想过,里伽子可能是去打工或者和朋友出去玩回来的比较晚,也可能是这段时间搬到她爸爸那里住了。也想过她可能已经默认和美香一同生活了。如果是搬家了,电话里面一定会有留言。我甚至突然想到过,难道是因为一个人生活生病无人照料?没准哪天就会在报纸上看到“公寓惊现女尸,病死后已近×日”的标题。
  会不会是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能接电话?也就是说不是没有使用留言电话而是未能接电话呢?有一个星期我一直这么想。
  (不会吧!)
  毕竟这么长时间一直联系不上有点奇怪。
  “赶紧去给我和好去!”水沼健太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我心头,可是,如果和好的关键门路被封死时该如何是好?
  给不想出门的人反复打电话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而对于想给里伽子赔罪的我来说,那句不断重复的“请您稍后再打来”的应答信息就好像是里伽子的回答一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而最终接起电话的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名热情满腹的推销员坚持不懈地敲门,迎来的开门人却是一个面容冷淡的家庭主妇。
  “是我。”
  “哦。”
  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之前一直给我家打电话的也是拓吧。每天都打,坚持不懈。如果这样还没人接,一般的人都会觉得是故意不接的吧。”
  “嗯。”我应了一声。她果然是故意不接的。
  虽然我也曾经猜测这不是真的,但里伽子照旧没有使用留言电话,大概是我真的把她惹生气了吧。难道真的100%都是我不对?
  因为心中不解,我没有继续往下说。
  “有事吗?”
  里伽子好像并不打算对不接听电话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所以我也没问,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戏剧门票?什么时候?”
  “嗯,两天后。”
  “两天后,那没几天了。”
  “买了票决定约你的时候时间还早,不过一直都没能联系上你,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真讽刺啊!”
  电话那头的里伽子笑了笑,“我不去。”
  现在她的声音中听不出有生气的感觉,倒像是个输掉吵架的小孩儿一样不知所措。
  于是我试着问她:“里伽子,莫非你躺在床上?”
  听到我这样问,之前一直无精打釆的里伽子似乎精神了些。
  “了不起啊,拓!没错,我在床上躺着呢!你怎么知道?”
  “我的一个朋友……”
  我讲了一点关于水沼健太的事情。
  水沼健太的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那是一座看上去像是合用的钢筋小楼,一层是水沼家的洗衣店,二层一半是一间二手CD店,另一半是一家有点古怪的中药化妆品事务所。三~四层是水沼一家人居住的地方。水沼的房间放满了录影带、 VCD等AV器材和机器。
  在这间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中,床似乎是唯一可以下脚的地方。
  (这家伙是不是只会和机器谈恋爱啊?)
  进他屋子的一瞬间我脑海里跳出这么一句。不过盘腿坐在床上和水沼聊了两句后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性格阴郁的人,相反,水沼健太是个有趣的家伙。
  我和水沼聊天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拿起无线电话的水沼对着话筒说了一句“哦!山根爷爷呀!”,就一边听着对方说话,一边“嗯、嗯”地回应着,最后竟然躺在了床上。
  我在想“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吧”,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大约过了半小时水沼才挂上电话,然后重新盘腿坐好,一个劲儿地和我说对不起。
  “对方是个上年纪的人,像这样一直举着电话坐着说,我总会变得比较烦躁。年轻人本来和老年人说活的节奏就不一样嘛!况且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习惯地把我当作倾诉对象而已。所以闲聊的时候我通常都会躺着。”
  躺着打电话,大概因为脚不着地吧,总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如果想说什么复杂繁琐的话题,肚子也使不上劲。说好听点就是可以比较沉稳,说不好听点,就是可以让自己比较轻松地糊弄过去。
  水沼说:“我是奶奶带大的,从小时候起就老是接触一些上年纪的人。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家就像是住在附近的老年人聚会场所。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很好地应付老人。”
  水招还建议我说,如果和女朋友在电话里吵架的时候,就赶快躺下。要想在躺着的时候生气没有两下子可是办不到的,所以一定可以和她好好谈话。
  由于一直没能和里伽子取得联系,我不知不觉把这个建议给忘了。不过现在听见里伽子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了水沼的建议。
  里伽子在电话那头一直安静地听着我的叙述。
  “那个水沼,挺有意思的。”
  “是啊,挺有意思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能耐心听老年人说话的年轻人毕竟不多了。”
  “是呀。水沼说,那个老爷爷是一年前去世的奶奶的男朋友呢。挺逗的吧。”
  “他奶奶的男朋友?”
  “据说是恋爱了十年呢。那个老爷爷好像是拥有一些土地和一些不动产,算个有钱人吧。不过因为两个人都老大不小的了,而且对方的家人也觉得水沼的奶奶可能只是为了那个人的财产。双方的家属都非常反对,所以没有再婚。有点像悲剧呢。”
  “再婚?他们多大了?”
  “嗯,我当时也对此很感兴趣,就问了一下水沼。听说两个人十年前刚谈恋爱的时候,老爷爷72岁,水沼的奶奶65岁了。”
  “72和65!”
  “水沼说这是平成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
  “罗密欧与朱丽叶……!”
  “是啊,这十年来给他们传话的好像都是水沼。据说把他家当作聚会场所也是为了给奶奶她们创造一个可以见面的机会。真是一个感伤的故事。”
  “太逗了,太逗了!”里伽子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
  于是我就继续讲给她听:“去年,朱丽叶奶奶因为肺炎突然去世,在葬礼上,听说罗密欧爷爷抱着棺材痛哭不止,之后由于贫血晕倒,引起一阵骚乱。据说那个爷爷到现在还恨着反对自己婚事的家人和朱丽叶的家人,之后又重新修改了遗嘱,把土地和不动产全部捐给了社区的福利事业。罗密欧的家人至今为了遗产的事情还在和他争执不休。”
  而里伽子已经笑得说不出话了。“那个水沼也会去看戏剧么?”由于笑得太厉害,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这个……不过,本来就是他拼命要把票卖给我的,为了充数一个劲儿地拜托我一定要去,我想他肯定也会去的。”此时我多少觉得好像有点希望,赶紧又加了一句:“来看吧,到时我把他介绍给你!”
  所谓的朋友,大概就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候加以利用而存在的吧,我热情满腹地说。可还是不行。
  我恍惚听见大笑之后的里伽子在那边轻轻地叹了下气。
  “虽然听拓讲,那个水沼十分有趣,不过真要见了,或许我会特别讨厌他也说不定?也许只是因为现在的拓觉得他不错,所以我听起来才会觉得水沼不错吧。”
  “不会的,你见了他之后就知道了。他的确是个好人。”我尽量以一种客观的态度说。
  “拓,一旦别人说你朋友的不是,就马上变得很中立。不过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和那个人真正接触了,才会有矛盾的。”里伽子一针见血。
  “喂,你不觉得这样很奇妙么?在电话里聊天或者听别人的事情,似乎可以和那个人很好地相处,就算是道歉也很容易做到。可为什么真一见面就会紧张得不得了呢?一点儿小事都不能放过,甚至起冲突呢?”
  可能是因为声音沙哑吧,里伽子听起来更像在自言自语,有点落寞。
  我觉得这多少是因为美香的事情吧,还是因为和我有点关系呢?
  “对拓也是一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也会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电话响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聊天还是……”
  像现在这样聊天还是什么?
  里伽子沉默了一会,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说。
  “可是见了面后,我一定还是会觉得自己没有错,或者什么呀这家伙,对别人都可以那么好什么的。我甚至还会想,就算对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好,就算是我不对,我也希望拓你可以让着我,可以在你面前做一个任性的人。”
  里伽子一股脑说了一大串,让我接不上话。
  “……我只不过是在四处做好人而已。”
  “还记得呢?!其实拓比外表看起来要顽固得多。”
  是因为躺着的缘故么?里伽子到最后也没有变得焦躁不安,也没有生气。水沼的这个建议果然有效。
  “不过我也挺拧的。肯定是,对吧拓。”
  “嗯?”
  “我还是很讨厌那个津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种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可以那么高兴的人。竟然那么高兴,没有一点愧疚的感觉。那个男人的妻子一定是个丑八怪!”
  里伽子断言道,不过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被别人说自己是个丑八怪,该怎么办才好呢?里伽子从一开始就坚信和津村知沙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已经结婚了。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以我的立场是并不应该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判断的。
  “一定是个丑八怪!要说到长处也就是做做饭吧。那个男的大概后悔当初不该这么着急结婚吧。可是现在也不能离婚去找那个年轻的,就算想支付什么青春损失费自己挣那么少也没这个能力,更没积蓄。他现在一定很烦恼吧!”
  “里伽子,猜测这些事情会让你很快乐么?”
  “可是,那个男的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啊!他那个装文件的公文包把手上,还夹着卷成卷儿的晚报。”
  我无话可说。这个里伽子观察得多么细致啊!在和津村知沙打招呼之前已经现察得这么仔细了!还是说一边和津村知沙打招呼时一边看到的呢?
  我觉得津村知沙有点可怜,还有那个男的。
  里伽子走后,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会怎样的尴尬呢?应该说里伽子做的事情实在是有点过分……。
  “我喜欢那种在上下班路上买晚报的上班族。”里伽子接着说道。
  “哦。”
  “感觉非常认真呢。一般那种在年轻女大学生面前装模作样的上班族一定不会买晚报。为了吸引女生,一定会买别的杂志的!比如《J-ring》或者棒球杂志什么的。有的时候还会当着女生的面说什么,哦对不起,因为客户那边突然有事之类的话吧。”
  “你对这些还真是了解,是有这类似的经历么?”
  “那个男的一定是个好人,虽然没什么钱。”
  里伽子无视我的问题,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津村肯定也不是贪图他的钱财,一定是真心喜欢他才对。我说,如果自己被别人真心喜欢,作为男人是不是特别开心?况且喜欢自己的还是那么漂亮的人,和丑八怪不同。那个一无是处的丑八怪妻子真是可怜呀!”
  里伽子的观察能力和想象力果然不一般,我只能这么说!什么那个人的妻子是丑八怪啦、一无是处啦,就好像事实真是这样似的。
  为什么这种想象力不用在前田美香身上呢?算了,反正事情大概也没那么简单吧。
  “喂,拓,之后我联系你好么?到时可以见面么?”
  她的意思是不是说不要我再打电话找她了呢?我心中默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我忽然察觉电话那头的里伽子好像在抽泣。
  我无法很好地形容当时的感觉,总之仅是我的一种感觉。可能不仅仅是在哭吧。
  “里伽子,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下周就是我们学校的学院祭了,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事情。”
  很明显这是在说谎,不过我觉得里伽子好像想到此为止,赶紧挂断电话。
  本来我想告诉她我们学校的学院祭也马上就到了,想邀请她来看看。不过现在看来并没这个必要了,而且我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我们很客气地挂断了电话。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打过的最长的电话。邀请里伽子的计划宣告失败,剧场的门票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票的价格还不至于贵到让我觉得惋惜的地步,所以就这样扔了也无所谓。
  可是水沼把票给我的时候曾经说过:“我收了你的钱,这个票就是你的了,随你怎么处置本来都和我无关,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看。如果没有客人的话现场的气氛会很差,学长们也肯定提不起精神。虽然之前学长也告诉我说如果卖不出去还可以送,例如在第一天公演前一天送给那些看起来比较闲的家伙。”
  我当时听了后,就冲他说“竟然把准备白送的票卖给我,你这个家伙太过分了,快把钱还给我”,说着就把枕头扔向他。
  水沼和上年纪的人能很好相处,看来也是学会了很多处世之道!水沼恳求我一定要去看时真情流露,把我打动了。
  终于,我因为水沼来到了这个剧场。
  
  剧场里响起预备铃,马上就要开演的时候,场内的座位只坐满三分之二左右。忽然一个人站在了我身边。我抬头一看,是水沼健太。
  “你呀。”
  “刚才我去了一下后台,和学长打了个招呼。哇,来的人还真不少呀!后台的演员们都跃跃欲试了。”
  我侧过身让水沼进来,他很快地坐在我身边然后小声地说着。
  我正在思考着戏剧到底是什么玩意时,剧场内的灯忽然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剧场最前面那个大概有三张榻榻米大的舞台也随之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因为黑暗而稍微有些躁动的剧场,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电话铃——演出开始了。
  “我是鹿山美纪,现在不在家。请您听到提示音后留言。”这是电话留言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剧场。声音很甜美,不禁让人猜想她会是个美女。
  提示音过后是录音磁带转动的声音。
  “美纪,是我!没、没、没什么时间了,不好了!她没来见面地点,所以我去她公寓找她!她被杀了!那个,呼,被刀刺杀了!血!全是血!大事不妙了!如果警察调查起来,第一个被杯疑的就是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被杀了,所以门上墙上都有我的指纹。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我会再联系你的!总之、总之我准备先避一避……。”
  剧场内的灯终于又重新亮起来。此时的舞台看上去似乎更小了,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椅子,大约坐着六个人。看样子设定舞台是在一辆公共汽车内。
  戏剧就是这样拉开了帷幕。
  
  这出戏非常有趣。
  大概剧情是由于司机的错误操作使得开往乡下的公共汽车坠崖,不过大家都奇迹般地生还。并互相救助等待救援的到来。
  车上的乘客一共有五人,加上司机总共六个出场人物。其中一个男人我以为就是开始打电话的那个,可是之后发现他不过是个赌马爱好者,因为挪用公款所以才跑掉的。剩下的四名乘客分别是一个上小学的男生、一个老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原来坐过护士的女人。
  那个护士因为汽车坠落的震荡头部受到冲缶,丧失了一部分记忙。虽然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是一位护士,但是却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这种乡下地方。
  我们作为观众,最关心的就是开场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到底是谁,随着剧情的展开,每一个乘客的背景都慢慢地明朗化。
  小学生因为在学校受欺负就想死在这里。从养老院逃跑的老人把对家人的怨恨一股脑都发泄出来。而因为妻子有外遇、不能升职且患有胃癌的中年男子则显得有些狂暴不堪。
  而那个护士的职业道德在这个时候被唤醒,为车上的大家进行了紧急救护。可是后来她忽然变得歇斯底里,一边喊着“我想死!让我去死!我开门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强盗给刺杀了!我该怎么办才好!”一边突然恢复了记忆。
  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个护士就是最开始那个男的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刀刺死”的人,而这辆公共汽车是个供自杀者乘坐的通往地狱的汽车。
  这名被杀害的护士流着眼泪告诉其他乘客,虽然和自己订婚的男人好像是喜欢上了其他的女人,对她说想要推迟婚札,自己的工资很少,工作又辛苦,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死,所以她控诉说自己在这辆车上很奇怪。在其他乘客安慰她的过程中,“不是是否能够生存,而是一定要活下去”这个主题也慢慢浮现出来。之后刑警和那个逃走的男人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开始电话留言里的鹿山美纪——也登场,剧情急转直下后很快结束。
  “这个故事真是不错呀。这可是那个剧团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作品了。”
  闭幕后,我和水沼健太一同向车站走去。途中我们看到一家小酒馆,于是决定进去喝两杯。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酒馆里面人满为患,幸亏我们来得巧得以找到位子。吃饭的人大多是学生、上班族和年轻人,所以店里面很吵。
  “这个剧团的戏剧都非常好懂,我特别喜欢。不过一些搞复杂戏剧的人却说他们那是骗小孩子的把戏,总是嘲笑他们。但是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啊。从能否生存升华到必须生存,不是个很好的主题么?对吧。”水沼健太一边喝着啤酒,用这种像是“人生达人”的口气对我讲。
  戏剧落幕开灯时,我曾经看见水沼的眼圈红红的。比起戏剧的内容,我觉得如此容易被感动的水沼更能打动我。
  当然,戏剧也很好看。那个中年男子和在学校被人欺负的小学生刻画得尤其到位,我听说那两个扮演者都是大学生时着实感到有些吃惊!
  “不过最开始那个电话铃响起的情节设置,会不会有些生硬?”
  几口啤酒下肚,我对这水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水沼则静静地听着。
  “那个去见护士的恋人那么懦弱,被人怀疑后慌忙逃跑的时候给妹妹打的电话吧。”
  “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之前这两个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安排他们两个人因为血缘的羁绊联系在一起,而那个有些老气的护士误解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剧本上是这么设定的。”
  “这里也有点勉强啊。自杀者专用巴士是脱离现实的设定,多少还可以接受,可那对儿兄妹的关系像是硬加上去的,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有点不现实啊!又不是什么战乱过后的背景设定。”
  “这样啊,你想的还真多。”
  “一下子变换场景到公交巴士里,很多人都会第一个去怀疑那个上班族吧,而且到最后也没有解决这个向题不是么?”
  “嗯。原来你看得很认真啊!之前在剧场里面我看你的表情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想得还真多,你是有写过剧本么?”
  “怎么可能!我可是第一次看戏剧。”
  “嗯,我觉得你可以去写剧本了。”
  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水沼突然对我说:“和女朋友还没和好么?”
  我吓了一跳。水沼的口气非常自然,一时间我还以为他说的是里伽子的事情,所以还在奇怪他怎么知道里伽子的事情的。当然,水沼说的是津村知沙。
  “你当时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我瞧着都有些心痛了”
  “瞎说。”
  我呵呵笑出了声。又要了一大杯啤酒,我告诉水沼自己和津村知沙其实什么事也没有,讲了很多。可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再次注意到的时候,竟然正在说和里伽子吵架的事情。本来打算请她来看戏剧趁机和好,可被里伽子拒绝了什么的。
  果然听惯了老年人发牢骚的水沼是一个狡猾的听众,我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向他吐露心声了。
“听你这么说,她是打算一直等你主动联系,绝不先主动的咯!?真是个任性的女生。”“其实……”
  本来我打算反驳水沼里伽子并不是那样的人,可最后还是犹豫不决没有说出口。对不啊,里伽子。我在心中默默地向里伽子认错。
  不过,同样是听我的叙述,里伽子发自内心地说水沼是个有趣的人,而水沼却说里伽子是个任性的女生,这样的情形实在多少有点悲哀。
  “因为拓喜欢那个人,是怀着好感说的,所以我才会觉得水沼是个好人吧。”
  里伽子的确是说过。那么水沼这么评价里伽子,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吧。真是个复杂的问题。
  “一定是有很多隐情的。她这个女孩。”
  “是么?不过光听你这么说,觉得她只不过是觉得你好相处罢了。”
  “好相处?”
  “就是她心情好的时候你会陪着她,心情不好了你就会呆在一旁不打扰她。就像是在养一条狗!你应该生气,而且应该更生气才对。这关系到尊严!!”
  “和与老人聊天相比,这完全被降低人格了呢。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高中的时候经常被她耍。我都上高二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叫我小健,说让我带她去学院祭。还故意用那种奶声奶气的腔调。”
  “可喜可贺啊。”
  “哪里可喜可贺啊!叫我小健,有时候叫我哥哥也是怪里怪气的。说我们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哦什么的。”
  “啊?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傻瓜。怎么可能。以前我们交往的时候”,说到这里,水沼突然用那种女孩子的口气讲,“人家是独生子女,一直希望能有个哥哥撒娇。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就这样吧好不好嘛。我骂她胡闹,结果她竟然哭了,还说什么人家一直都把健太当成是哥哥一样在交往的,是真的!”水沼这么说着说着,好像竟有些动了真气。
  我一边吃着煮南瓜一边安静地听水沼继续说“如果你让女人觉得你是那种可以随叫随到的人,可就输掉了哦,杜崎。我在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
  水沼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道,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黏在在嘴角的啤酒泡一下子被吹飞了。
  “所以杜崎你要特别注意哦,我看你属于这一类型的。”
  “什么类型?”
  “随叫随到啊。”
  “她可能并没有……这么想吧。”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我觉得里伽子正如水沼所说的那样。不叫你就别来,叫了的话就要立刻出现。“你看上去太软弱了要提起骨气来。没必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这样啊。想一个人待着之类的,这种想法每个人都应该会有吧。这个时候就会想逃避应该也是爱情的表现之一吧。”
  “你就是太软弱了。那个女生是不是也挺漂亮的?所以你一生气她有些受不了才会选择逃避?”
  “这个。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之前一直像个出家人一样不问世事的水沼,一谈论到有关女人的话题竟然变得这么顽固,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自己之前被耍过的缘故吧。之后我们谈论其他话题的时候,水沼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吃过饭往车站走的时候,在站台等车的时候,水沼健太一直在谈论有关下个月学院祭的事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感觉暑假似乎才刚刚结束,一眨眼的功夫马上就要到11月了。人家常说学年的后半段会比较快,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水沼报名参加了业余摄影大会,学院祭最后一天会播放他的一个三分钟的短篇,他邀请我到时候去看。
  我回想起水沼的房间,多少有点明白他想要往摄影方向发展的原因了。
  业余摄影大会是学院祭中人气最高的活动之一,除了每年都会参加的一些人,还会播放特别综艺节目等,会吸引很多学生来看。
  因为家离大学很近,水沼说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经常参加学院祭,所以虽然他还是一年级却对很多事情非常了解。
  在月台等着开往新宿的列车这段时间,我一直注视着开往相反方向的列车,心中想,离这里四站地就是里伽子的家。
  “看完戏剧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要找你。因为剧场离你家很近,就顺道过来了。”如果这么说里伽子一定会觉得我是故意找借口的吧。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想见到里伽子时该说的台词后,我觉得很落寞。
  身旁的水沼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明年要去冲绳采风之类的事情。
  不但能够成为自己祖母男朋友的倾诉对象,自己也有明确想做的事情,真是个务实的家伙。了不起啊!
  尽管如此,我在静静地听着伟大的水沼讲话的时候,心里依然没出息地想着如果去找里伽子该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
  上车后,水沼在池袋线练马站下了车。回公寓的这段路上,我感到很冷,就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凉的。已经到秋天了。
  站在公寓门前,我隐约听见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是电话铃声。我忽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忘了把电话设置成留言模式。
  我慌乱地把手伸进夹克兜里翻起钥匙,可却没找到。再不找出来电话就会被挂断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慌忙从牛仔裤兜里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几乎同时,电话铃戛然而止。所谓的世间,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走进房间,坐在被扔在床上的电话边。应该不会再打过来了吧。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将近11点。
  我有种感觉,除非是家人遇到什么意外事故,否则打电话的一定是里伽子。
  大概因为刚刚看完戏剧,我觉得电话那端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件,自己一时没能找到钥匙错过的电话,肯定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然而,我终于只能无可奈何地去洗澡。淋着热水,我突然想起了津村知沙。
  她应该不仅知道她那个情人的电话和地址,说不定还知道那个人的工作单位在哪里。但是津村知沙却绝对不能主动联络那个人,唯一的办法似乎也只是在车站等待,然后假装和那个人偶遇。想想也真够辛苦。
  只要是想和对方联络,就总能想到办法。可如果这些办法都不能用了,就会觉得对方离自己比外人还要远,真是孤单的人世。
  因为忍受不了孤单,所以才会想装成偶然遇见,一直在车站等候吧。
  暂时抛开道义,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津村知沙其实是很了不起。
  

第五章 因为可怜所以可爱

  学院祭最后一天播放的水沼的摄影作品,非常令人感动。前夜祭和第一天我都窝在家里,最后一天的时候两点左右就到学校了。这里非常热闹,而且天公作美,最后一天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校园里到处都是露天小店,女孩子们三两成群。而且穿着制服的高中生,还有打扮时髦的短大女学生也前来凑热闹,气氛热烈。
  中议堂在三楼,观众差不多有200人。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在放映的是非常受观众欢迎的宠物篇,反响很好。
  终于,一男一女两位司仪现身串场,介绍下面的节目是个温馨的故事。然后白色的屏幕上出现一排字:
  “奶奶的生日”
  随后,一个看起来很高兴的老奶奶登场。
  我从水沼那里听说过,是给已经去世的奶奶拍摄的录影。
  奶奶在自家的和式房间里,头上戴着夏威夷式的花环,和其它几位老人一同围坐在桌边。老人们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吃着寿司卷和茶泡饭。
  镜头里面只有头戴花环的老人,可以听到其它老人们聊着家常的声音。
  “啊、啊,这个海带臭了,好恶心!”
  “来来来,喝茶了!”
  “真烫啊——”
   之后每个老人都表演了自己拿手的余兴节目,镜头里也终于出现其它的人了。
  老人们现场举行了小型的学习会,之后一个瘦小的老爷爷在大家的面前练起了瑜伽。在场的观众都为这个柔韧性极佳的老爷爷鼓起了掌。
  之后一个像是退伍军人的人风度翩翩地说:“让我们来演唱我们的偶像——雪老人的主题歌吧。”
  当沙哑的歌声响起时,场内再次传来笑声。这种“偶像”、“主题歌”的说法多少有点和上年纪的人不太搭调。
  不是不想说点好听的,而是老人们的歌艺的确无法让人奉承。因为每个人都不在调上,所以和声听起来有点可怕。尽管如此,雪老人的眼眶还是湿漉漉的,画面上满是她那张幸福洋溢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鼻头一酸,热泪润湿了眼眶。悄悄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在笑的同时,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来了”。
  我心想,这就是爱吧。这只不过是普通人的家庭录影带,制作上花不了什么功夫,也不是惊人之作,但短篇中充满了水沼对雪祖母的浓浓爱意,打动了所有的观众。
  最后,画面上映出散席后凌乱的桌面,宣告了“party over”。
  头戴花环的雪祖母独自一人对着镜头跪坐,向观众行礼。在会场传出“呵呵”的笑声后,祖母抬起头对着镜头问到:
  “什么?感想?”
  然后双手合十,像是在表达她心中的谢意。这个时候会场的气氛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雪祖母轻轻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哼唱起刚才的歌曲。依然是五音不全。她那合着节奏随意地舞动,细细品味生日会余味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爱。
  会场一角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之后所有的现众都由衷地鼓起掌来。很符合水沼的风格,不错。
  我默默猜想,观众一定不知道,短篇中这个可爱的老奶奶已经于去年离开了人间,一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录像吧。尽管如此,所有人都为这部短篇拍手喝彩。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雪祖母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孙子呀。
  我吸了吸鼻子走出教室。事前我和水沼约好,短篇放映完毕后在放映教室前碰头,然后一起去吃饭。
  虽然水沼已经提前到了,可我没想到他和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一起。长发被整齐地从中间分开,在耳朵旁边编成麻花瓣,是个会让人想起小兔子的美少女。
  看一眼就明白,这女孩是那种站在马路边上喊你“哥哥”的少女。
  “你不是说四点到五点有钢琴课么?”
  听到水沼这么说后,美少女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嗲声嗲气地说到:
  “可人家想看哥哥拍的录影带,特意翘课来看的!真令人感动啊,我都哭了!”这么好的作品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呢?(她这说的是真心话么?)
  高中生说出来的话不应该更真诚一些么?“令人感动”,有点别扭。
  也许是嫉妒吧。水沼健太能找一个这么可爱的高中生,多少让我有点不爽。
  水沼用眼神示意我“真是不好意思”后,就和那个美少女一起走了。所谓的“重色轻友”就是这么回事吧。可恶!那种孩子是不会有“爱”的,水沼!
  我一个人找到卖炖杂烩的店铺填饱肚子,还喝了点生啤酒,然后来到学院祭最后的活动——脱衣秀的会场上方的教学楼过道,隔窗向下面的会场望去。一些性急的家伙已经早早地抢占了好位置,似乎再没有让我落脚的地方。我已经彻底放弃,所以准备下楼回家。
  没想到下楼的时候,我竟然和津村知沙不期而遇了。
  津村知沙依旧像往常一样化着漂亮的妆,穿着高品味的套装。她看上去就像是在出版社或者设计事务所工作的白领。我挺直身板出神地望着津村知沙。
  “哇,很适合你啊!真是太漂亮了!”
  “是吗?”津村知沙露出窘迫的苦笑,“嗯,我一直觉得不会碰到杜崎君的。我一直觉得不会遇到你才来的,真麻烦啊……”
  “为什么?不过我马上就回去了,马上。”被别人说不想见到自己,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可是很快地,津村知沙又笑着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一个画插画的朋友要在北青山举办个展。虽然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好到一定要出席的程度,可不去又不行……所以我自己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今天在校园碰见你就去。可没想到真的碰见你了!按说这么多人平时是碰不到的吧”
  听津村知沙这么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确非常困惑。
  这么说起来,之前美大学生的party也邀请过她。大概是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朋友吧。
  “你和自己打这个赌,是不是因为那个朋友让你很困惑?”
  “也不是……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津村知沙支支吾吾了一会,怯生生地抬起头。
  “喂,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啊?你不用勉强的。浩一也警告过我不可以强行拖你去。只不过,要是能有个伴儿可以快去快回。”
  人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避免不了这种应酬。“你刚才说在北青山,莫非是在神宫球场附近?”
  我之所以会有点感兴趣就是因为这个。到底是不是在神宫的附近呢?
  “这个啊。从地图上来看,附近的确像是有个橄榄球场。”
  我哈哈地笑起来。秩父宫橄榄球场不正是在神宫球场地旁边吗?
  津村知沙从书包中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像是从某种杂志上撕下来的,上面好像是指示用的说明性小地图。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宣传,但看完那个地图后我吃了一惊。
  与球场前方只有一路之隔的小路上画着一个明显的指示标识,写着“space北青山”,正是举行个展的地方。
  “太不可思议了!从球场走到那个展览会场也就2-3分钟吧。原来还有展览馆那种东西啊。我只知道那里的意大利料理、咖喱饭馆和烤串儿店之类的。”
  就当作是今年最后一次的神宫球场之行吧。虽然一定是关门了,不过可以在门前祈祷明年的胜利。
  这么想着,我同意和津村知沙一起去她朋友的个展。虽然我喜欢的球队在夏天过半的时候已经垫底儿了,不过没关系,反正还有明年呢。
  可能和同龄的男生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谈论过体育比赛之类的话题吧,“喂,杜崎,你和那个里伽子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讨论比赛么?”,津村知沙在电车中这样问我,而且笑得有些奇怪。
  
  果然不出所料,从“space北青山”走到球场只需花费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展厅位于一座大楼的一层,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使整个个展会场一览无余。
  墙面上刷着防止反光的暗白色漆,房顶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子,看起来就像是几乎没有装修过的毛坯房。
  展厅入口前立着一个三角形的支架,上面写着“MAO三人展”,门旁边还摆放着写有“预祝展览成功”的花篮,因此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有些人甚至停下脚步,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室内张望。
  不过,除了那些真正对展览感兴趣的人以及一些进来拿宣传单的人会推开大门走进来以外,剩下的人也仅仅局限于隔窗张望而已。
  展厅内除了三面墙之外,还特意摆放有一些隔断,上面挂着本次个展的作品。
  将彩色的类似硬纸板里层的纸剪切成各种形状拼制的张贴画、钢笔画,用粘土塑形后着色的壁画类作品。
  此时我突然发现津村知沙看起来就像个专业人士一样,认真地观赏每一副作品不说,还常常退回去重新审视前面的作品。
  会场里面差不多有十人,看上去都是些美大学生或者自由职业者。不知道会不会有出版社的人在。大家就像鱼缸里的热带鱼一样,静静地在会场内悠闲地踱着步。
  和这些“热带鱼”格格不入的是三个虽然身着便装却一定还是高中生的女孩.她们从我和津村知沙走进展厅一刻起就一直站在靠近门口的桌旁。
  那张桌子上放着两盆鲜花,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就坐在桌后的简易折叠椅上,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真不好意思,美里。刚才碰见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所以就多聊了会儿。哦,你很快就到了啊。好的。”
  三个高中生听见后开始耳语,她们看来是三个画家中某一个的崇拜者。
  不过这三种风格的作品中究竟哪一个能博得女高中生的欢心,我完全没有头绪。非要让我猜的话,我会选钢笔画。
  不过我个人比较中意粘土画,于是在转完整个会场后再次折回粘土画区。就在此时,从展厅入口的另一侧走进一个身穿浅茶色连衣长裙、戴着黑色边框眼睛的女人。
  三个女高中生互相看了看,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美里,这边的几位是你的fans。”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说。
  穿着浅茶色连衣长裙的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说:“莫非,我们之前在《AFO》 见过一次?”
  女高中生害羞地点点头,小心谨慎地说起来。
  从话语中推测,这个穿着浅茶色连衣长裙的美女似乎在某本面向女生的杂志上为连载的散文绘制插画,几个人是看到杂志上“xxx将举办个展”的消息后特意赶过来的。
  “我买了《银之MERUKYURE》,特别喜欢老师的插画。”
  “噢,那个呀。因为我和作者加贺是好朋友,她说无论如何都要我给她配图。那可是我第一次给小说画插画,完全没什么经验呢。那个画得怎么样?没问题吗?”
  这就像是女校里某个学姐面对崇拜自己的学妹时一样,对话的气氛十分融洽。这时,画家摘掉了眼镜。这使得她原本的轮廓更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她的确非常漂亮,我的注意力完全从粘土画转向了她。
  白至透明的皮肤、挺拔的鼻梁,而且脸颊至下颚的线条和我印象中日本史教科书上画的兴福寺的阿修罗像非常相似。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张阿修罗像是以某个长相很中性化的美女为模特绘制的。当我得知包括这个漂亮的阿修罗在内的所有佛像都是男性时,完全不能接受而大受打击。
  这几个女高中生,与其说是她插画的拥护者,倒不如说是她这位拥有连载板块的美女插画家本人的追随者。能够受到比自己年纪小的同性的崇拜也的确不容易。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那三个女高中生的话题完全没有涉及到她的作品,而且直到最后,她们把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礼物送给这位美女后,连看都没看一眼展出作品就立刻走了。虽然可能在我来之前她们就已经看过了,但我猜多半还是没看过。
  她们一走出会场大门就立刻激动地抱在一起,好像说了“哇,见到了!!她和我们说话了!”之类的话,兴奋得不得了。我透过玻璃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真抱歉,引起这么多骚动。昨天也来了好多人,真是……”插画家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笑,背对着大门口说。
  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连忙摆摆手,小声说到:“哪里哪里。白天多亏有你的这些fans来,才不至于太冷清。”
  正说着,她突然注意到我。大概是发现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这么在意她们的对话,所以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又很小声地说到:“非常抱歉,打扰您了。请慢慢欣赏。”并用眼神示意我身后的客人。我心里觉得奇怪,和我道歉也就算了,我身后难道还有什么人么?
  回头一看我才发现,在会场里侧的津村知沙原来也一直关注着站在桌子附近这两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不过津村知沙快速地用眼神示意了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再次将目光移到身前的作品上。
  我很好奇津村知沙到底被什么作品吸引了。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变成了热带鱼,沉浸在画的海洋中,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大概十分钟后,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爱接起电话应了几句后,小声对插画家说:“美里,是你先生。他说已经到外苑站了。”说着就笑嘻嘻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喂,是我。你都到车站了还打什么电话。真是的,直接过来就好了。唉?花?那真是太感谢了。第一天就送了,呵呵,今天又买,真是太感谢了。”
  虽然客气得有些见外,但从那种撒娇的口气和插画家不时发出的笑声看来,多半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
  “哎呀,玫瑰也好什么都好啦。爱现在也在,松本君今天不来,大概最后一天会过来吧。冈山有事也不来了。对了,如果要买花过来,记得帮我给爱田也带一束,我的那束稍稍大一点就好了,呵呵。”
  听着她小声打电话的时候,我慢慢走到津村知沙身边。然后我拉住她的手说:“津村,我要走了。”突然,我看着从粘土画那边转过的那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意识到:这个名叫大泽美里的女人,正是津村知沙提到的O氏的妻子。
  想到这里,加上门口三角架上“MAO三人展”的字样,看来O指的就是大泽的O(注:日语的大泽发音为“OOZAWA ”。),也是津村知沙上次无端发火时提及的那个O氏的O。
  “津村如果还想再看一会儿也没关系,但还是回去比较好。”
  如果我刚才没有听错,O氏很快就会拿着花赶到这里了。因为从车站走过来根本花不了几分钟,所以他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津村知沙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她是为了见O氏来的、或是为了见美里来的、还是为了同时见到O氏夫妇而来,我完全猜不出来。而且很遗憾,我也不想猜。
  我又催了一次津村知沙。但津村知沙依旧纹丝不动。她用余光一直盯着眼前的画,完全沉浸在那个粘土世界中。我看了一眼画下面挂着的牌子,“克拉特比的大地上”,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犹豫片刻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津村知抄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的同时,我已将目光投向大口口。身穿防尘短大衣、手棒粉色、黄色两束玫瑰的男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大泽先生(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他)直接将两束鲜花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对着爱和美里开玩笑说:“两位休息一下怎么样?接下来交给我看店就好了!”
  “说什么看店呀?又不是点心屋。”爱笑着小声嘟囔。
  我拉着津村知沙准备快速逃离。经过桌子的时候,大泽先生像对待普通客人一样反射性地微微鞠了一躬,抬起头准备送客时愣住了。
  我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算了。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咦?津村?”大泽先生说着,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我这边,然后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你弟弟?反正不是你男朋友吧。不是有田坂在么?”
  这一瞬间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是凝固了似的,总之所有的毛孔在瞬间都闭上了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开始觉得头晕。
  在我听到津村知沙的回答之前,我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的样子。当然,实际上津村知沙应该是马上作出了答复。
  “讨厌啦,才不是弟弟。是我们系的学弟,对插画很感兴趣的孩子。”
  “孩子?他再怎么比你小,也不至于是个孩子吧。”大泽先生一边笑一边向我看过来。慌忙之中,我只能以“啊!我是杜崎,您好!”这种不知所云的话应付。大概是因为在很多年长的人眼里,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不太懂得“礼数”,所以我的身份并未遭到置疑。
  大泽先生回过身对桌子另一侧的大泽美里介绍“这位是我在学校社团的学妹。当时妈妈去世的时候社团不是还特意送来花圈的么?”
  美里像是记起来的样子,微笑着给津村知沙鞠了一躬:“当时让您费心了。真是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代表而已。之前他很照顾我们,这也是应该的……”虽然津村知沙的这番寒暄恰到好处,但我却听得肝直颤。
  终于,津村知沙露出那种招牌式的笑容,冲着大泽先生说:“我们准备回去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你。那么,告辞了。”然后用一种可怕的笑容示意过于吃惊的我,要走了哦,杜崎。”当然,不用她说,我早就想走了。这个男人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当着自己新婚妻子的面,和以前的交往对象如此自然地交谈呢?我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虽然我觉得我和津村知沙应该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过看来大泽先生并不这么想。
  “那个、会不会……”津村知沙有点为难的样子。
  “能不能在外面稍等我一下。”是那种学长对学妹的亲切口吻。在大泽先生转身和爱妻说话的时候,我们只好推开门站在外面等他。
  津村知沙攥着坤包的肩带,背对着“space北青山”好奇地环视着四周。
  不过在我看来,她的眼中闪烁着的全是兴奋。
  过了一会,大泽先生走出来,一边对我们说着“前面右拐的地方有个茶馆,那里的可丽饼非常好吃”一边向那个方向走去。这期间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转过身,看到隔着玻璃对自己招手的爱妻美里温柔地笑容。于是大泽先生也微微躬了躬身子,一边苦笑一边向爱妻挥了挥手。
  津村知沙见状,赶紧对大泽美里示意以微笑。对于这样的大人世界,我无话可说。
  在拐弯处,津村知沙停住脚步。在她前面几步之遥的大泽先生回过头问道:“怎么了?不想吃可丽饼?”
  “我回去了。本来这次来也不是来见你的,只是在杂志上看到个展的宣传才……”
  “……嗯”大泽先生看看站在津村知沙影子中的我,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困惑地笑着问:“是想来看看美里么?”
  虽然我只能看见津村知沙的背面,但从她头部以及肩膀的细微动作不难看出,她对大泽先生提出的问题作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就是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
  我们也就刚走了一、两分钟,距离大泽先生妻子的个展地点并没有多远。大泽先生的这个反应虽然毫不客气却正义凛然,并没有类似“你这样做我会很难堪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责问。但这反而让我怀疑他真正的目的。
  他应该知道津村知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看展览的,也肯定非常清楚津村知沙之所以作出这种过激行动,是因为分手并没有使她忘记自己。他是在清楚所有一切的基础上站在现在这个地方的。
  “那你回去了?”大泽先生问。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之前是不是担任过选拔新人的领导”呢?竟然可以如此准确地洞察对方的意图并在交谈中争取主动性。如果对方说不回去就继续前往茶店。如果对方闹别扭就返回妻子的展览会场。就算两人的关系被妻子知道,他也一定会露出那种可怜的表情,结果以女方的妥协告终。
  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如果因为这件事使得自己和美里的关系破裂,他会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进一步讲,就算真的和美里玩完,他也不会和津村知沙再有进一步发展了。
  正是因为自己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才会对津村知沙如此宽容吧。而且我能够感觉到,他这完全是出于对津村知沙的同情。
  因为觉得她可怜,所以才会同情她,才会这样宽容她。但是被自己喜欢的男人同情,实在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吧。而我也只能干站在旁边静观其变。
  “……回去了。”
  “那好吧。”大泽向着来时的方向迈开步子,在和津村知沙错身的瞬间,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走到我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虽然他是津村知沙所在社团的学长,但从广义上讲也算是我的学长了。他这一系列动作让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无法恨他。
  “津村,沿着这条路直走,应该能走到外苑西路。虽然要走一会儿,但我想我们直接去信浓町站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向与大泽先生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绝对不要再次经过那个玻璃会场了。津村知沙默默地跟上来。
  在我快速前进的时候,终于可以仔细回忆一下大泽先生了。第一眼看上去并不觉得特别帅,虽然个子挺高,但现在个高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个。身上穿的西服也不是什么名牌,外面的防尘短大衣襟上也有些污渍。但他给人的感觉很和蔼,平易近人。回想起自己身边的人,记起六年级时同班的一个叫做对马的男生。
  “津村,那个人是不是有很多同胞兄弟?”我稍稍放慢脚步,问身后的津村。津村知沙一直低着头在想什么,似乎并没想到我会主动和她说话,于是抬起头惊讶地“唉?”了一声。
  “我是问,大泽先生是不是有很多兄弟?”
  津村知沙惊讶地眯起眼睛,不过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主动以大泽先生为话题,于是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的?那个人有三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喂,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有兄弟?”
  大概恋爱的女人都会这么有精神吧,我不觉胸口一紧。只要是有关那男人的话题,无论什么内容大概都想听吧。
  “啊,那个,我只是觉得他很好相处似的。一般这样的人大多是有兄弟的吧。虽然我是长子,不过似乎这个老大当得不是很好。”
  “为什么?”
  “因为是家中的老大,所以经常会对下面的兄弟姐妹呼来唤去,而且会比较有压力吧。倘若弟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也就罢了,如果弟弟比哥哥厉害,比如擅长体育或者是个万人迷什么的,把自己比下去了,为了挽回颜面多半会利用哥哥的身份压制弟弟,变成一个权威主义者吧。”
  “……如果是弟弟呢?那又如何?”
  “很多吧……。比如张口闭口就是哥哥啦,或者一被说就反抗,还有就是天天念叨哥哥好厉害,我好崇拜他然后像个跟屁虫一直粘在哥哥身边的撒娇鬼。”
  “那他是哪种类型的?”
  “一定是个被哥哥疼爱并对自己的妹妹关爱有加的人。尽职尽责地充当哥哥的角色,如果有人欺负自己的妹妹一定痛打对方一顿的那种吧。”
  “是么……”
  我和津村知沙并排走着。此时已是黄昏,风变得有点凉,的确到了该穿风衣的季节了。
  “那个人一定有很多兄弟。所以才会说服父母同意自己过户到现在的婆家当养子。”津村知沙一个人自言自语。
  “养子……?”
  我现在再也不想听到这些烦心事了。可是我并没有拒绝听她说话的理由,所以只好默默地走着。
  “过户之后又拜托那边的父母把女儿嫁给自己,说什么一见神情。之前我和杜崎一起去过的那个家,那一带就是那个女人父母的土地。是从父母那里借过来的。”
  我支吾了一声。拜托就此打住吧,我不想再听了。
  “他那么喜欢那个女人,为什么又对我说我是个好人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津村,这些事情我……”
  “对吧。你会这么想吧。差不多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才听说的。”津村知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就好像意识到我想打断这个谈话而感到害怕一样,没有预兆地激动起来。
  “她们结婚一年多了,那个美里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虽然现在要孩子是有点早,但那边的父母都很期待,所以就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结果没想到问题出在女方身上。虽然并不是绝对怀不上,但似乎相当困难,必须借助药物等其他手段……甚至体外受精什么。”
  因为捂上耳朵是非常不现实的,所以我只能默默地听着。于是很自然地,我想起了那个在会场见到的美人,美得像阿修罗一样超凡脱俗的美人。
  大概因为我有好几个年长的表姐吧,所以对于推测女人的年龄我拥有相当的自信。那个大泽美里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但应该没有超过二十七岁。
  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却得知自己生育有向题,对于新婚的她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吧。虽然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算是养子也没关系,因为喜欢才结婚。可是觉得自己喜欢的妻子很可怜,十分可怜,太可怜了而无法相处,才会有外遇吧。”
  “啊!……”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追问对方后面的话。
  “我和你说过吧,原来我们经常一起去滑雪。他告诉我当时一眼就喜欢上我了。就算被别的女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也装作不知道。总觉得好可怜。”
  “可怜……”
  “那个女人之前的人生都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受到任何挫折。老天不仅赐予她美貌,还让她拥有这般才能,所以他说希望不幸永远不要降临到她身上,希望她一直幸福,所以就变得很想保妒她。这种男人的心情你明白么?”
  我赶紧点点头敷衍津村知沙。当然我是没有可能理解的。
  但我觉得这一定不是假话。
  如果两人确定关系之前涉及这种话题,就像是轻松的说教,而只有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会敞开心扉同对方谈论妻子身体方面的问题,而且在这个时候说的话,全部都是自己的真心话吧。
  “我大概不明白吧。那种心情、还有美里的心情。觉得太不真实了。所以那之后我才会说出那种话。美里如果生不了孩子,就让我替你生吧。”
  津村知沙忽然放慢了脚步,但我依旧不管不顾大步向前走着。
  “他虽然没生气,不过好像受了不小的伤害,默不做声地一直跟在我身后,就像个保镖一样。”
  “津村……”
  我察觉到津村知沙突然停住了脚步,于是回过头来。津村知沙的脸有些抽动。啊,不会是哭了吧。那一瞬间,我强烈地祈祷她不要哭,可还是不行。
  泪珠从津村知沙的眼睛里溢出。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在外苑西路上虽然过往的车辆很多,但行人很少,因此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尴尬。
  “那个时候他笑了,对我说,只有知沙才能轻松说出这种话。那个时候我也不明白。难道我说的话那么像是在开玩笑么?后来失去了他的联系,于是我就找到了他公司的电话。
  可是见面后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所以是我主动提出分手的。可分手之后自己乱想了很多事情……全是些很真实的情节……真麻烦啊。”津村知沙捂着脸说,“是我做得不对么?”
  津村的声音真的被泪水淹没了。我紧握着双手,手心已经全被汗浸湿了。
  “那个人真的很温柔,就算我耍脾气也不会生气,永远都笑呵呵的。如果可怜还能笑得出来吗?”
  “这个……”
  “可怜到底指的是什么?是因为可怜所以才会对我温柔么?唯道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么?”
  津村知沙一边抽泣一边问我。也许这些话是准备对大泽先生说的,可是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就再次分开了。
  也许当初分开的时候并没料到分开的感觉如此真实吧。交往的时候,她大概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主动勾引有妇之夫的女人吧。虽然才貌双全,却在新婚不久后被告知没有生育能力的美里的痛苦,以及陪在她身边的大泽先生的痛苦,津村知沙都完全不明白。她也没有必要明白。
  这一点也许多少可以称得上是可怜吧。
  那个时候,我终于第一次理解大泽先生说的话了。没错,津村知沙的确很可怜,因为可怜所以大泽先生才会对她百般忍让,温柔待她。面对津村知沙只能说这么多的大泽先生的心情,我终于理解了。于是我对津村知沙说:“津村,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也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拜托你了,不要再对我说教了!”
  像是之前压抑的感情一下子爆发了似的,津村知沙捂着脸大叫到。因为声音已经哽咽,所以听起有些凄惨。
  “我知道自己是个傻瓜!虽然知道,但我还是不想被别人这么说。你不可以批评我!你只要说,我是个美人,我很喜欢他就好了!”
  真是乱说一通。不过我本来就常常扮演这种被人乱指责一通的角色。津村知沙突然抬起头,开始摆弄自己的书包。虽然拿出手绢擤了鼻涕,可是睫毛膏已经都脱落了。
  她一边擤着鼻子,一边转向马路,突然伸出了手。我仔细一看,远处一辆计程车缓缓驶来。津村知沙快速向路边走去,并迅速翻过了路边的栏杆。虽然穿着套装,可动作相当敏捷。刚才的那辆计程车此时也已经稳稳停在她面前,开启了自动门。津村知沙毫不犹豫钻进车并关上了车门,然后透过窗户冲我摆摆手。她的眼睛还红红的,眼眶周围全是黑色的睫毛膏。应该说,之前那张漂亮的脸蛋现在已经全花了。
  我目送着计程车远去心想,自己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狼狈的人,看来是被伤害得不轻。虽然很无奈,但津村知沙必须要靠自己振作起来。我对她真的是无能为力。为了津村知沙,我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如果说有人能够为她做点什么,那也应该是她非常喜欢的人才对。比如田坂浩一。
  就算不是田坂浩一也没关系,只要能出现这样一个人就好了。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就像大泽先生一样,默默地祈祷。
  但很抱歉,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一阵冷风吹过,我慌忙竖起衣领。这个时候该轮到BURBERRY夹克出场了。我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一边向车站走去。

  
第六章 因为有爱

  那天,从早上开始,天空的样子就怪怪的。
  下午两三点钟,教室的灯就全都打开了。上到第四节课时,天空下起雨。看着天上飘下的雨水,我的心情有点糟。
  因为没有带伞,我理所当然地和一同上课的水沼健太回到他家。正好赶上饭点儿。
  “真不好意思,老是在您家蹭饭。”坐到餐桌旁时我对着水沼的妈妈说。
  水沼的妈妈笑笑说:“原来开店的时候,家里雇了很多人,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而且每天都要安排很多人的饭。现在冷清了,也很少有客人来做客呢。所以不用在意。”
  水沼家原来经营的洗衣店颇具规模,所以店里雇了很多店员。后来一些大型的洗衣店渐渐占据了市场,所以水沼家的洗衣店就缩小到现在的样子,只接一些散客,还有就是和一些大型洗衣店保持合作关系。
  后来为了避免支付房租,就在自家的土地上盖了楼,连店带住。这样一来,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于是为了分担压力,就把现在的二楼租出去了。
  水沼有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妹妹。虽然不是美女,却是个总会缠在水沼身边尽情撒娇的孩子。看到这个妹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水沼会对那个“兔子美少女”没辙了。
  “我说健太,你是不是觉得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会撒娇是理所当然的呢?而且觉得男生应该接受女生这种撒娇吧。所以才会任由着那个佳代乃的性子来。”
  佳代乃就是那个“兔子美少女”的本名。不但人长得好看,连名字都这么好听。自从上次学院祭之后,我和水沼健太谈论的话题就都集中在录影带、罗密欧爷爷和佳代乃。虽然水沼面对我的攻势会拿出我那个任性的女朋友应战,但他既没见过真人,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所以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你真烦啊!安静点好好看。这个是三年前老人舞会的录影带。”水沼健太握着录像机的遥控器躺在床上。
  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我来水沼家,就会和他一起看雪祖母或者罗密欧爷爷的录影带。
  因为水沼保留了从中学时代开始拍摄的所有家庭录影带,所以除了雪祖母之外我还了解到很多其他老奶奶的故事。
  “你和女朋友进展不顺利,所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太太身上了么?”
  虽然水沼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不过心里是很高兴的。所以他为我又特地重新编集了很多好看的片段。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水沼的这些录影带,我就会不自觉地考虑起一些有关摄影的问题。(啊啊,这个地方如果摄影机这样动,奶奶的心情就可以表达的更好了。如果有两台摄影机就好了。这个地方应该多停留几秒钟。不行,怎么能这么剪接啊!啊,雪祖母身后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去写小说啊,思维这么活跃的话。”水沼饶有兴趣地说。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看过雪祖母的录影带后,一些映像片断就不断浮现在我脑海中,我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下一个画面应该以怎样的形式出现,现在的这个画面应该怎样效果才会更好。类似这样的想法在观看录影带时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空间。
  “喂,这个录影带借我吧。”差不多快到末班车了,我从床上下来。这里依旧乱得要命,地上全是些摄影器材和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真是个危险地带!
  “反正现在还在下雨,干脆就住这儿吧。”水沼似乎还意犹未尽。之前他也挽留过我好几次,但我都拒绝了。
  “我才不要和你这个大男人一起睡呢。你好歹也收拾收拾你的房间吧,拜托了。”
  “反正铺上垫子就能睡,有什么关系。”
  “吃完饭还要赖在人家不走,我可不想让你妈妈讨厌。如果打算做长期的好朋友,可不能不考虑你家人的感受哦!”
  “奇怪的家伙。”水沼笑了笑。
  他不但把伞借给我,还一直送我到车站。大概因为目前我是他的作品(说是素材更合适)唯一的fans吧,他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绅士。
  “对了,杜崎,那个女的怎么样了?你还没和她联系么?”
  “佳代乃的哥哥怎么样了?”
  “不要老是拿佳代乃敷衍我,真是的!”不过水沼并没有生气,而是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哼起了学院祭播放的录影带当中那首主题歌。
  (恋爱的感觉真好啊!)
  我只能如此感叹。可这是为什么呢?最近这两、三个星期内,比起里伽子我想得更多的竟然是津村知沙。
  
  坐在车上,我又想起了津村知沙。虽然那之后在课上见过津村知沙两次,不过她一直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依然坚持来上课,她的神经也的确够坚强。我会常常想起大泽先生说过的话——她之前的人生都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受到任何挫折。老天不仅赐予她美貌,还让她拥有这般才能,我希望不幸永远不要降临到她身上,希望她一直幸福,所以就变得很想保妒她。总觉得她很可怜……。
  这就像是一种表白的方式。而且我越来越觉得大泽先生也是喜欢津村知沙的。
  没准学生时代的大泽美里和津村知沙属于同一个类型呢?家世很好,又是独生女,才貌双全。这样一路顺风走到现在的女生一定是很耀眼的吧。可却在二十岁前后遭遇了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子,大泽先生一定会非常痛苦吧。
  看着现在的津村知沙,大泽先生一定也会希望她今后能够一切顺利吧。这种心情应该是非常真实的。
  这时我想到,津村知沙会失败大概是因为先来后到的原因吧。我只能这样认为。虽然这个想法非常幼稚,但我愿意这样安慰自己。
  总之,津村知沙捂着脸哭泣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我没有办法考虑给里伽子打电话的事情。虽然很寂寞,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走下末班车,我又回到了石神井的公寓。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我非常怕冷,所以一进门我就打开了暖气。秋天已经快过去了,又下着雨,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东京的寒冷了。
  房间渐渐暖和起来。喝过一杯热咖啡后,我开始看借来的录影带。看着画面,听着台词,我顺着自己的想法记了很多笔记。
  这次的舞会篇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外国电影:
  背景是一个老人院,要不就是老人俱乐部,有一位老人们的偶像。影片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大家选举dancing queen的时候那个偶像被选中,可她却在第二天早上死了——隐约记得是这么个故事。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忘了时间。突然响起的电话把我拉回现实中。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电话?
  在我发呆的时候电话已经响了三声,转入留言了。
  “请听到提示音后留言”
  我呆呆地听着自己录进去的声音。这个时间打来,多半是骚扰电话吧,况且我也不想让好不容易得来的灵感付诸流水。
  “喂喂,拓?不在家吗?是我,既然你不在我就再联系…”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狼狈地爬到床边拿起了听筒。
  “别挂,里伽子。我在。”
  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大。电话那边的里伽子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从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这应该是那次吵架之外我第一次这么大声对里伽子讲话吧。
  “拓,你还没睡?”
  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至少听起来是这样。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况且声音还有些哽咽,我有点吃惊。
  “还没睡。正在看录影带。出什么事了?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对不起,这么晚打过来。”声音听起来有点怯生生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稍微把声音放低些,因为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就算只是通过电话大声叫喊,现在的里伽子也会承受不住的吧。
  突然,津村知沙捂着脸哭泣的样子闪过我的脑海。当时她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对我说“不要教训我,拜托了”。人一旦受到什么打击,大概连对方一个小小的反应都忍受不了吧。
  必须要冷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于是耸了耸肩,对里伽子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象自己现在正对着一个迷路的十岁小女孩说话,细声细语地。但这绝对是必要的。
  “……医院。美香,救护车把她拉走了。流产”
  “流产”这个词在我耳边不断回响。
  “……那个,安西,就是那个料理店的朋友……”
  “是之前说的那个料理研究家么?美香的朋友。”这种时候人的联想能力真是不得了。竟然能想起那个料理研究家是美香的朋友这种事情。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大概是因为里伽子当时离席,我和美香聊了很多她朋友的事情吧。正是因为那个朋友,美香才辞去原来的工作,所以美香似乎很感激。
  “美香……在公寓的浴室突然……然后爬起来给安西打电话。那个人住在下町的月岛,很远……所以就给我打电话,拜托我先去……我在公寓……拓,浴室里,好多血……救护车来之前我很害怕……爸爸在德国出差……”
  里伽子语无伦次,虽然话不多,但我猜她差不多足足说了两分钟。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但想要明白的事情我都明白了。
  “医院?在哪里?”
  “世田谷路的大藏医院……”
  “里伽子,我马上过去。有人和你在一起吗?那个安西在吗?”
  “……可能一会儿才到……因为比较远……”
  “我马上过去!呆在那儿别动。不要一个人离开医院。我马上就去找你!”
  “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有地图。”
  “嗯,拓……”里伽子用颤抖的声音在那头说,“你能快点儿来吗?我害怕……”
  “嗯,马上。”我一边这么说一边等着里伽子挂断电话。
  电话被挂断的瞬间,我披上蓝色夹克抓起桌子上的钱包正准备冲出房门,下意识地叫了一句“可恶”。当然,我本来准备打车过去的,但我并没有车费。
  生活费要到26号才能到帐,今天是25号,我钱包里只剩下一些零钱了。我原本打算明天取2、3万出来的,现在钱包里连一张1000元的纸币都没有了。
  我考虑了30秒,决定给田坂浩一打电话。如果不行,就算被阿姨讨厌,我也要把水沼健太给叫起来,连同他和钱包一起塞进计程车。
  电话响了五声后转入了留言电话。不行,还是得去找水沼。于是我在提示音响后说:“是我。杜崎拓。你没在家就算了。不过以防万一,你在吗?如果还没睡拿起电话。拜托了。里伽子被救护车带走了,我想打车去找她,可现在没钱。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时我听到了话筒被拿起来的声音我有种获救的感觉,坐在床上的我已经浑身是汗了。
  十分钟后,田坂的二手小车已经停在我公寓前了。
  开车的不是田坂而是他的朋友北原芳树。田坂坐在副驾驶座上。
  拿起听筒的时候其实田坂还没有睡,他告诉我因为朋友在他家聊天,所以不想接一些麻烦的电话。
  “我刚才喝了些威士忌,虽然头脑很清醒,但万一被警察发现就麻烦了。北原也会开车,所以就拜托他一起来了。现在想想,要不是知沙我也不会知道你住在哪里。”
  田坂笑呵呵地打趣到。大概是听出来我非常紧张吧,他希望我能放轻松些。我嗯了两声敷衍了事。这个时候我不想听什么津村知沙的事情。为什么这个时候津村知沙的名字会冒出来?
  田坂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未能奏效,于是认真地说:“总之北原不喝酒算是帮了大忙。你有地图吗?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么?先确认一下过去的路吧。”
  我由衷地感谢自己拥有一本只有东京23区电话本万分之一厚的地图册,虽然不知道该感谢谁。
  我打开车门坐在后排上后,赶紧把用红笔标示过的地图交给北原。
  “世田谷路的大藏医院是吧。从环八出去,沿着世田谷路一直走就行了。放心吧,交给我好了。那边每条路都能过去。”
  北原发动了汽车。雨下得还很大,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田坂目视前方问我:
  “刚才你在电话里头说里伽子,是你女朋友么?”
  “不……是的。”现在不是该害羞的时候,就算刚才我的日语讲得很奇怪,也留到以后再纠正吧。
  这时田坂回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承认了呀,杜崎。我多少有点对你刮目相看了。”
  “事态紧急,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你刚才说被救护车拉走了,难道是出车祸了? ”
  “啊,不是,被拉走的是她的继母。我刚才有点混乱。”
  “继母么?原来。”田坂没有再多问,直接冲旁边的北原笑着说“喂,开快点吧,不过注意安全。我可不想三个人全完蛋。”这种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可以感觉到两人的关系非常亲近。
  这个时候我终于冷静下来,“田坂,对不起。好不容易你和朋友聊得正开心。北原也是,本来和你没什么关系。”
  北原听到我的话后“噗”地笑起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田坂担心地看看相邻的北原。
  那个表情看起来似乎是相当担心,让我吃了一惊。我觉得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北原说:
  “也没有聊得正开心吧,你不用在意。我膝盖有伤,所以被从这次学生时代最后的箱根长跑比赛的正式队员中刷下来了。因为我不喝酒,所以不能借酒消愁,结果就和这家伙一起喝乌龙茶解闷儿。”
  “长跑比赛……”
  老实讲,当时我的脑子里全是里伽子的事情,什么膝盖受伤、长跑比赛的根本没心情好好听,只记得这么几个词.尽管如此,我还是记得在电视上看过这种长跑比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长跑比赛,但总之是那种大学与大学之间的对抗赛。对于那些选手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赛事吧。这个时候,我似乎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了。因此我想起来,之前好像的确听田坂说起过,自己有个朋友是什么体育运动的选手。既然涉及到膝伤,看来今晚两人的对话也多少有些感伤吧。
  “那个……对不起。我光想着自己的事情了……这种时候却把你叫来开车。”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现在我的心情反而好多了。对了,那个继母,是遇到什么事故了么?会不会需要紧急输血?反正我是搞体育的,如果需要到时尽管和我说。只要请我吃烤肉的活,要多少血都没问题。”
  “啊,那倒还不至于,只不过……”此时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流产到底是什么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具体概念。
  里伽子的确在电话那边说过“好多血”。到底要不要输血呢?生命有没有危险呢?想到这些我有些不寒而栗。
  “反正,如果需要的话你想着还有我呢就成了。比起膝伤性命重要得多。是吧?”这么说着,北原冲邻座的田坂笑了笑。虽然我只能看见田坂的肩膀,不过看来他现在是放心了。
  终于,田坂回过身来冲我笑了。看到这个笑容,我终于明白了。和现在的我担心里伽子一样,田坂之前一直替自己的好朋友从正式队员中落选感到心痛。
  他之所以会喝威士忌,说不定也是替不能喝酒的好朋友喝的。我真是做了蠢事……。
  雨变得更大了。向相反方向开过的车几乎只能看得见灯而已。就在此时,车向右拐了,比我想象得更早。
  “己经到世田谷了,杜崎。”田坂说话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地图,然后又小声嘟嚷了一句“差不多快到了”。就在此时我看见左手方向被街灯照亮的车站。旁边正是大藏医院。
  北原将车一口气开进医院前的空地,停在了大门的玄关前。
  田坂先于我下车,并在我下车的时候给我撑起了雨伞,问:“你有回去的路费吗?”
  比起摇头,我的手更先一步地摸了一下钱包。此时我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田坂和北原都是好人。
  大概是我看起来实在太无助了,田坂抓起我的手腕向大门玄关走去,准备推开门。但是门关着。
  田坂一边说着应该有急救入口一边拉着我向建筑物右边走去。另一只手为我撑着雨伞。
  果然,拐角处有一扇小门,旁边是门卫的传达室。田坂毫不犹豫地上前问到:
  “对不起,我们是今晚被救护车送过来的病人家属。”一切都很流畅。
  之后我听他说,高中时候,北原的阿基里斯腱断裂的时候,自己曾经因为错过了探视时间被拦在外面。后来看见其他人称自己是被救护车送来的病人家属,就被医院的人放行了。
  门卫翻了翻桌上的笔记,然后拽出一张印刷用纸用铅笔为我们画了一张简易指示图。
  田坂把那张纸送给我后就小跑着回去了。我攥着那张纸在昏暗的医院内跑着,借着 “紧急出口”的指示灯发出的微弱绿光,不顾一切地跑着。
  和地图画的一样,在过了三道门后,我来到一个空旷的走廊,看见了坐在墙角椅子上蜷缩着身体的里伽子。虽然灯光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里伽子的确是在发抖。
  医院里面死气沉沉地寂静,像太平间一样。
  我静静地走到里伽子的身边。里伽子突然抬起头,看见我之后“腾”地站起来。
  我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将里伽子抱进怀里。里伽子把头抵进我的下巴,轻轻地蹭着。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用身体默默地哭泣着。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然后里伽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边抽泣一边为我讲述事情的原委,可她的话实在有些语无伦次,直到事发后第二天我才理清了思路。
  当天晚上我所能明白的,就只有在浴室忽然流产的美香挣扎地爬到电话前给她那个研究料理的朋友打电话这一点而已。
  据里伽子说,美香的朋友接到电话后马上叫了救护车,同时联系了她。因为里伽子住的地方离美香最近。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救护车还没到。美香让我给医院打电话确认救护车是否已经出发,还让我问应急处理方法……美香、到处都是血……都是她自己弄的血……,我想吐,没帮上任何忙……”
  里伽子用手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大概是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里伽子再次觉得想吐,不时地空呕了几下。
  看这样子,我本来觉得让她安静一下会比较好,可就这么憋着她似乎会更加不安,我也只好默默地听着。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又不断地空呕。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干坐在她旁边。
  我想在附近找个自动贩卖机给里伽子买点喝的东西,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丢下她一个人。
  当我开始琢磨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女人从走廊前方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双开门隔断里走了出来。
  隔断那边的走廊看起来依旧没有尽头的样子。我真搞不清楚这里的重病房和诊室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个女的马上注意到我和里伽子,于是像蹬着拖鞋一样向我们走过来,带着某种香水的味道。
  听到好朋友出事匆忙赶过来,是应该不会有时间喷香水的。大概她平时有喷香水的习惯,才会带着这么明显的味道吧。
  素面朝天的她看上去更加疲惫。因此美香的这位朋友——虽然和她是高中同学,可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随身的连衣裙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看来是非常担心自己的好朋友。
  “里伽子,你朋友吗?”
  “嗖”地一下子站起来的里伽子似乎是像对对方的问话作出肯定回答,可却未能顺利的发出声音,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莫非就是美香说的那个孩子?”
  一边说着,那个女人——安西把脸转向我这边。我匆忙站起身,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美香告诉我,本来想告诉里伽子自己怀孕的事情才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的,可没想到里伽子带着男朋友,才没能告诉她。那个男朋友就是你?”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那次在意大利饭馆看似普通的聚餐背后还隐藏着美香这么重大的秘密。
  和里伽子的父亲一起生活,连是否过户还没有决定就怀孕了。美香是想亲自把这件事情告诉里伽子啊。大概觉得这种事情比起父女,女人之间更容易沟通才是。
  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无所知的我面对安西,别说是礼节了,甚至连最基本的寒暄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安西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转向里伽子。
  “如果真的是可以称得上男朋友的人,倒也没关系。美香可是非常在意呢!她刚才和我说,可能这件事情对里伽子你的打击可能太大了,还说我不应该给你打电话。被一个正在打点滴的人这么批评,我可真是没面子啊!”
  “……对不起”
  里伽子道了歉,似乎是找不到别的什么可以说的话。
  安西的口吻怎么听都像是在责备里伽子,而且似乎还带着指责我这个男朋友的意思。可是里伽子似乎什么也没听出来,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莫非是我太敏感了?
  “医生说正式的检查要等到明天。国立医院和私人医院就是不一样,这种时候也不通融一下。竟然还和我说不会危及性命,真是没有同情心。”
  里伽子一直看着地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医生刚才让我回去,不过交涉了半天总算是同意让我留下来陪床了。你可以回去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里伽子依旧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除了点头,其他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一样。
  我之所以能够压住心中不断涌上的怒火,大概是为了里伽子吧。所以面对安西这么刻薄的话,我也不可能仅仅是低着头。在这里、这个时候发火,果然是不太好的……。
  转身准备离去的安西似乎又想起什么事,再次回到我们面前。捋了捋头发后,安西叹了口气,开口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正处在敏感期,但是希望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怪在美香头上。明明还有你的母亲在,却和美香交往的伊东难道没有错吗?要责备就去责备他好了,全都怪在美香身上不是很不公平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能明白这点不是吗?”
  里伽子再次开始点头,完全处于一种机械状态。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涌上我的大脑。我的忍耐到此为止了。
  我认为这个女人刚刚跨越了她不该跨越的界限。至少跨越了我的界限。我绝不能容忍。就算之后被里伽子骂也好,因此和她绝交也好我都一定要说。这种冲动的感觉此前似乎只有过一次。虽然我当时没能马上想起是哪次。
  总之我是攥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地说的。
  “我说大妈,适可而止吧!别说的那么好听,好像你很伟大似的!小心说太多了咬到自己的舌头!赶紧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下意识从嘴里冒出来的,是浓重的土佐方言。自己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地忠实于内心的真实想法。
  安西大妈似乎终于察觉到我骂的对象是自己了。虽然察觉到了,可是能够真正理解、明白的单词实在是少得可怜,所以一时间她呆若木鸡。
  如果自己骂的话无法传达给对方,那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赶紧纠正了自己的措辞。
  “那个,里伽子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她也马上赶到美香的住处并进行了应急处理,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自然知道美香很难受,也很担心。刚才的话难道你不能等到美香和里伽子都冷静下来后再说吗?难道就一定要现在讲不可么?”
  大概是有意注意刺激的措辞,这次竟然变成这样。在这种状况下,在自己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刻,竟然还能说出这么绅士、这么彬彬有礼的话。真是悲哀啊。
  “你!美香才刚刚流产……这个年龄的孩子怎么都……真是可怜,我真是……”
  那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原先戾气十足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这时,靠在我身上的里伽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拓,别说了,里伽子就这样抓着我的手腕,再次哭了起来。就好像无法承受争吵所带来的伤害一样,浑身颤抖,声音哽咽。
  把她弄哭的,应该是我吧。我忽然非常泄气,可还是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毕竟我可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虽然不太明白自己的这种心理,但总觉得要哭的话,就以后再哭好了。绝不能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哭。软弱的一面怎么能让她看见呢!
  “现在的孩子真是说不通。根本不理解别人的痛苦,明明不是靠自己生活,还站出来好像自己很……”美香的这位朋友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眼里泛着泪光,紧咬看嘴唇停顿了一小会儿后转身离去,再次消失在那道隔断后。
  我握着里伽子的手腕深深吸了口气,在脑中不断地想。
  这个人真的是把美香视作自己的好朋友,非常关心她呢。所以才能够体会美香的痛苦吧,而且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因此,会迁怒于里伽子也是人之常情。
  “里伽子,我们回去吧。”
  “……”
  里伽子抓着我的胳膊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像是缠在一起的木头,慢慢地挪向门卫所在的紧急出口。
  雨依旧下着,而且比先前更大了。正当我们准备走出医院的时候,门口的门卫叫住了我。
  “刚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回来留下了雨伞,给你。”
  一边说,门卫一边指了指立在门口的一把湿漉漉的伞。
  我撑起雨伞,和一直抓着我胳膊不放的里伽子一同走出医院的正门。当我们正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时,一辆停在暗处的汽车突然打了车灯。
  是田坂的二手小车。
  “砰”地打开车门跳下来的,果然是田坂。他冒着瓢泼大雨冲我喊:“这么大的雨,大概很难叫到出租车。所以我们就干脆留下来等你们了。快上车吧!”
  说着田坂就冲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雨伞,搂着里伽子把她推进汽车后排的座位。我也赶快小跑了几步钻进了汽车。
  在汽车发动的一刻,田坂目视前方问我:“她家在哪里?你知道么?”
  “那个……”我刚要向前探身给田坂指路,坐在旁边的里伽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猜,她是想告诉我她并不想回自己的公寓吧。我这才想到,里伽子的公寓应该还保持着此前给我打电话时的状态。今晚还是不要回去比较好。
  所以我小声告诉田坂,麻烦他把我们送回我的公寓。里伽子听到后默不做声。
  汽车在雨中飞快地行驶,几乎没有遇到过红灯。中途,田坂递给我一罐冰镇体饮和一罐热咖啡。
  “之前我怕会熬到天亮,所以买来以防万一。热咖啡给她喝吧。”年纪长的人办事就是稳妥。能够从自己的经历中吸取经验才是真正的成年人。就像田坂一样。
  里伽子接过罐装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我赶紧把耳朵贴过去,“什么?怎么了?”就好像在听一个马上就要去世的病人的临终遗言一样。
  里伽子似乎是有点在意前排的两个男人,所以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什么,我刚才只是在说,很好喝而已。
  正在开车的北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举动让里伽子更加窘迫,低着头轻轻地瞄了我一眼。
  尽管如此,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公寓保持着我出门时的样子。我一进门,就走进浴室把平时不怎么用的澡盆里放满热水。明天就算有邻居来抗议也无所谓了。
  我把一条干净的浴巾递给里伽子,示意她赶紧去泡泡澡,里伽子竟然乖乖地走进浴室了。看来今天晚上无论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
  看着里伽子穿着衣服走进浴室,我猜想脱下来的衣服一定是放在马桶上了吧。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脱衣服,一定很难受吧。可是没办法,我的条件就是这么简陋。
  趁里伽子洗澡的这段时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换洗的床单。因为换洗床单我都是和其他要洗的东西一起拿到投币洗衣机里洗,所以床单都是皱皱巴巴的。凑合吧,我只有这些而已。
  在我整理床单的同时,我拼命地思考,竟然奇迹般想起自己有一身粗布睡衣。人类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就会对脑海里所有的记忆进行总动员。
  那是今年春天和妈妈一起来东京的时候,妈妈在我的公寓住了整整四天。当时发现没有准备睡衣,所以妈妈就和我说:
  “以后我可能还会过来,而且敦说不定来东京玩的时候也会住在你这里,准备一件男女兼用的睡衣比较好。”
  所以就特意找到这种比较厚的、有些像浴衣的睡衣。妈妈走后,我把这件睡衣和其他衣服一起拿到洗衣店清洗后,就一直放在衣箱里收着。
  我把睡衣和一件开身的毛坎肩放在浴室门前,冲着里面大声地喊:“干净的衣服我放在门口了,你过来拿吧。我会站在窗户旁边!”然后赶紧走到房间的角落,把头抵在了墙上。
  不一会儿,我察觉到身后浴室的门被打开。一阵寂静后,我终于清楚地听见门再次被关上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门前的睡衣和毛坎肩已经不见了。我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但是刚才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现在终于放下了。
  茫然地望着床对面关着的电视,我忽然发现录像机竟然还开着。于是我赶紧拿起遥控器倒带。正当我准备把已经倒好的录影带从录像机里取出来的时候,里伽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粗布睡衣外套着毛坎肩。东京的确还是挺冷的,没想到这种古老的东西现在能派上用场。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体饮,连同感冒药一并递给里伽子。里伽子马上仰头把胶囊吞进肚子里。
  下车的时候,那个北原曾经特意叮嘱过我。
  ——那个女孩大概消耗了不少体力,回去后让她赶紧睡。你有没有感冒药或者治头疼的药?如果有的话就给她吃点,她赶紧睡觉吧。这种虚弱的时候脑子多半不清醒,还是不要和她说太多的好。有什么事情都等她恢复体力后再说。
  恢复体力?的确像是运动员说的话。里伽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北原一概不清楚,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出里伽子十分疲惫。的确,这个时候睡觉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录像带,是那种东西……?”
  里伽子来到房间坐在床边上时问。哭过后红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那盘录像带。
  她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对此很反感,只是非常单纯地从男生联想到那种录像带而已。
  “不是!是朋友拍的家庭录影带,讲他祖母的”
  一边说我一边回想起,此前曾经和里伽子说过关于水沼健太的事情。那个祖母以及和祖母恋爱的老爷爷的故事,里伽子也知道。
  “是那个朱丽叶祖母的录影带,一个叫水沼的家伙拍的。你看么?”
  里伽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觉得她这种反应,与其说是想看,倒不如说是今天晚上不会说出任何否定的语言。人真的会遇到这种时候。不想接触任何否定的、或者说是反面的东西,只想碰触亲切的、温暖的东西。
  我决定让里伽子看看那盘借来的“祖母的生日”录影带,因为这一段比较短,很快就能看完,这样里伽子就能早点体息。
  我从冰箱里抱来三罐啤酒,坐在了里伽子身旁。里伽子接过一罐后没看一眼就摸到拉环打开了啤酒。
  我按下了遥控器的播放键。画面上出现的是熟悉的字幕“祖母的生日”,很快,雪祖母就出现在画面上了。
  里伽子躬着背,把胳膊肘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电视机。呆呆地看着录影带中播放的一切。雪祖母开心的笑容,老人们谈论的家长里短。
  终于,老人们五音不全的歌声再次响起。每当这时,我的眼眶都会湿润。
  这次也不例外,我的鼻头一酸,眼睛就再次涅润了。可是我马上意识到身旁的里伽子,所以赶紧忍住。不知何时,里伽子已经把啤酒罐放在了地板上,并不断地抹着眼泪。就好像个孩子在揉眼睛里的沙子一样。
  “这个,真不错。很厉害。”里伽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声说。这个时候的她不论看什么都会哭不是么?尽管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嗯”了一声。如果非要哭的话,比起因为悲伤的事情哭,还是看了雪祖母的生日录影带感动而泣好。好多了……。
  “因为有爱吧。”
  说完后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自然,有点不真实,赶紧斜眼偷偷观察里伽子的反应。可是里伽子却非常认真地回答我说:
  “没错!因为有爱!”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水沼,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如果告诉他,那个任性的女孩看了你的录影带后感动得哭了,他对里伽子的评价也一定会改变吧。
  这段录影只有短短三分钟。我正倒带子的时候。里伽子忽然认真地问我:
  “喂,拓。之后的路,我真的能走好么?”
  “啊……”
  “上次和美香吃过饭后,爸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美香杯孕了……爸爸一直站在美香那边帮她说话,教育我不要再任性。我预料到如果美香有了小孩,事情一定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妈妈和贡都在高知,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说着说着,里伽子又像一个被批评了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她的确是累了。有一点小事都会哭。我沉默不语。
  “想到自己是一个人,晚上就会寂寞到想哭。因为哭了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当时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们就会非常开心,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我本来想告诉里伽子“别胡说了”,可真那么说了,不知道里伽子会不会哭得更厉害,现在她好像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了。
  “刚才的录影带里充满了爱。我似乎对谁都没有爱,无论是美香还是爸爸……那个,水沼,为什么能把祖母拍得那么好呢?是我自己少了些什么么?”
  “少些什么?是什么?”
  “比如温柔待人,或者理解别人这样的……”
  “是那个搞料理的女人这么说的?”
  里伽子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定我的话。我忽然觉得那个人简直就像圣德太子一样。
  叫了救护车,然后马上给里伽子打电话让她去美香的住处,然后赶到医院和医生交涉留在那里陪床。之后又对里伽子说三道四。说实话,在我骂她之前,我真的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看来之后我也不会喜欢上这个人了。
  话虽如此,但在夜里美香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不是住在附近的里伽子,而是住在远处的安西。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美香,安西心疼到落泪,说明她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可是里伽子也非常地努力。作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里伽子能够毫不犹豫地赶到一个刚刚流产的女人身边,还帮助她进行应急处理,这非常难得。况且和救护车一起赶到医院的,也是里伽子而不是那个人。
  里伽子说过,她看到血后想吐。而且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时还是会恶心得空呕。尽管如此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此前一直没有好感的美香负责到底不是吗?现在还要因为这个人责备自己。
  这种事情绝对没有!
  里伽子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今晚,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坚信这一点。必须要现在说。明天后天都不行。就是现在。最合适的人就是美香或者她爸爸,可是这两个人都不在。
  那么只好我代替他们说。
  “里伽子,今天做得很好,尽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份力量。对吧?”
  里伽子低着头没出声。我毫不在意,继续说:
  “里伽子……今晚不是给我打电话了么?我当时也是马上就赶过去了。我很高兴哦!”
  “高兴?”
  “对。只要你叫我,我一定去,就算你只是觉得我是个好使唤的人也没关系。这个时候你能想起我,我很开心。里伽子也一定能够亲切待人的哦!”
  “是么……”
  “嗯。里伽子没有缺少任何东西。如果要是有,一定是大家都缺少的东西。那个安西是因为对美香有爱,对里伽子你没有才会那样的。”
  里伽子无力地笑了笑“那是没办法的。”
  “对,是没办法。我也一样。我对里伽子有爱,但是目前对那个人没有。我们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有爱的,虽然都有的话最好。所以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觉吧。”
  里伽子恍恍忽忽地点点头,钻进了换好床单的被子里。我一直开着浴室的灯,而且没有把房间的门关严,这样房间里至少不是一片漆黑。
  我在床边铺了三个垫子,拿出了备用毛毯给自己打了一张地铺,就关上了大灯。房间顿时黑了下来。
  “喂,拓”床上传来里伽子还有些哽咽的声音。这种时候思维会变得非常敏捷,我想自己稍不留神可能就会触动里伽子的某根脆弱的神经。还是小心为妙。
  可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草率的“嗯?”了一声了。我真是个笨蛋。
  “你真的觉得我做得很好?真的觉得我干的不错?”
  “嗯,里伽子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真的想站在世界中心大声宣誓。可现在是夜里,我只能小声地说。黑暗中,我听见里伽子哭泣的声音。
  “谢谢。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对我这样说。”
  “你让我说多少次都行。”
  “……一次就够了。”里伽子破涕为笑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在黑暗中渐渐睡去了。
  至少是希望能够睡去。
  

最终回 听到涛声

  在东京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寒冷。
  以前我的想法有些极端。我一直认为那种在男性杂志上常常看到的厚质外套是非常华而不实的,十九年来一直这样认为。
  但是到了12月份,我突然意识到,厚厚的外套是必需品,就算是短款也好,只要足够厚就行了。但我在学校里看见的学生,都穿得很薄,所以心里一直想“这样难道不会感冒么”。
  我在长袖内衣外套上衬衫,外面穿了毛衣和夹克。脖子上围着围巾,头上带着在涉谷街头买的毛线帽子,下面穿了水沼介绍我在上野的露天店买的皮革裤,全副武装地来到学校。
  水沼看到我的样子,嘲笑我说“你还真是怕冷啊”,可我甚至想抱着暖炉外出。
  不过到12月中旬的时候我基本上习惯了东京的寒冷,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暖炉了。
  印象中,我总觉得从那个雨夜开始真正的冬天就已经来临。
  事发后第三天,我和里伽子以及里伽子的朋友一起来到了成城的公寓。
  自从美香被救护车拉走后,公寓就再没有人来过,以至于演变成我们来这里打扫浴室等一系列需要善后的地方。
  事发第二天,里伽子理所当然请了病假没去上学。本来约好和里伽子一起去看电影的朋友——就是那个口红朋友——因为担心所以给里伽子打了电话。女孩子之间大概比较好沟通吧,她们聊了很多,最后就变成去美香家打扫卫生了,而且两个人擅自决定把我也带上。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们对我说“你去了总比不去好”,所以我也只好取消了那天在搬运公司的打工,和她们一起来到了那间豪华的公寓。
  是我的错觉么?血的味道。其实我也说不好,总之房间内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气味。我忽然觉得有些恐怖,呆呆地站在18叠榻榻米大的客厅中一动不动。
  绪方和见则快速从我身后走过,打开了窗户。
  这个可爱的女孩干脆利索地说:
  “里伽子,你去准备一下换洗的衣服吧,回头拿到医院去。浴室我来打扫。你不可以过来哦!”
  说完后她开始用一块海绵麻利地擦起那张高级席梦思床上沾染的血迹。然后走到浴室前,她似乎很担心的样子,在浴室门外的走廊张望了半天后,我听见从她嘴里发出的一声很低的叹气声,似乎是放心了。而我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
  绪方和见打开通风扇后关上了浴室的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那间可以算是很宽敞的浴室里忙活起来。站在门外的我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响个不停,因此无法知道门那边到底是怎样地光景。
  看到这些,我感叹:这世上的确存在这样的女孩子啊!为了不相识的人如此勤快地劳动。
  从卧室出来的里伽子看到我呆立在浴室外的走廊上,稍微歪了歪脸盯看我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进客厅。
  豪华的公寓房间内吹过一阵阵风。
  从打开的窗户与窗户间穿梭而过的冷风,将窗前的蕾丝窗帘高高吹起,赶走了房间内原有的味道。
  随着这一股股冷风的到来,之前被锁在房间里的味道、痛苦似乎都渐渐淡去了。望着飘起的蕾丝窗帘,我缩进上身想,如果美香的痛苦回忆以及里伽子难过的心情也可以这样从房间里消失就好了。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里伽子把换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装进纸袋,准备就这样给美香送去。因为事发突然,毫无准备就住进了医院,现在差不多该是要换衣服的时候了。
  我和绪方和见在公寓前与里伽子告别后,决定一起前往新宿。
  “里伽子似乎是受了些打击呢。”
  在我们溜溜达达向车站走时绪方和见说,
  “她是那种比较现眼的人,所以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可是这次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和我说了好多话,我觉得她其实还是很脆弱的。”
  “嗯”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绪方和见。
  “你和里伽子和好吧。虽然她有时候像个带刺的玫瑰,可却是个好女孩。你带她到处玩玩吧。”
  “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尽管如此绪方和见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甚至说我和里伽子某些方面还是挺合得来的。然后她提到下次三个人一起去看演唱会。
  原来绪方和见从高中起就非常喜欢一个摇滚乐队。电车抵达新宿的时候,我从她口中得知了这个乐队最新专辑的名称。而且绪方和见越说越兴奋,给我介绍了很多有关乐队的事情。
  其实绪方和见并不是个粗线条的女孩子。虽然有时候有些难过、痛苦的事情,但一定还会有小小的快乐,并以此为动力。美香现在虽然还在住院,但她一定也会遇到现实中一些并不起眼的快乐或者幸福,并恢复精神。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回到公寓后,我收到一条来自田坂浩一的留言——在书店的打工结束后会顺便去一趟你那里,在家等我。
  此时我才想起来,深夜开车送我去医院,还一直等到我们出来并送我们回家,我还没向田坂道谢。于是我慌忙打扫起房间。
  想到田坂会喝酒,我决定做牡蛎锅招待他。对于什么都不会做的我来说,锅类算是比较容易了。考虑到季节问题,我才选定牡蛎锅的。况且热乎乎的东西也正好可以驱走寒冷。于是我跑去买了生牡蛎、豆腐、葱和海带,一个人忙活起来。
  
  晚上10点左右田坂来到我的公寓,看见牡蛎锅后非常吃惊。
  当我听他说“啊,真抱歉。我基本上不挑食,可牡蛎和蘑菇我吃不了”后,不禁非常失望。
  田坂一边说自己马上就走,一边钻进桌下的暖炉。他只喝了啤酒,而且单刀直入地进入主题。也就是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让我确认明天第一节课津村知沙是否会去,如果去的话赶紧告诉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我打了她。现在非常在意。”
  田坂板起了脸。我从他的话语中推测,最近这段时间津村知沙在有意回避他。津村知沙大概觉得见了面也免不了被说教一番,所以索性决定不见面了吧。
  但是昨天大泽忽然联系了田坂。
  “那个,田坂,你以前见过大泽么?”
  “只见过一次。”
  田坂默默地、似乎很痛苦地念叨着。津村知沙在向大泽提出分手的时候,为了告诉大泽自己已经有了“新欢”,是带着田坂一同前去的。此前津村知沙曾经多次找田坂谈心,田坂也一直对她要彻底和大泽断绝关系的决心深信不疑。
  “简直就是个愚蠢的替代品!”
  田坂无奈地笑了笑。津村知沙喜欢上了别的男人,于是在和大泽提出分手的时候田坂就出现了——这完全就像是演给大泽看的。
  听到我感叹“这就是所谓的大人们的世界啊”,田坂耸了耸肩,冷冷地指出:
  “这纯粹就是知沙自己爱面子,自尊心太强!”
  大泽在津村知沙和我的面前表现得相当冷静,但当津村知沙出现在美里周围时,似乎还是觉得非常尴尬。所以在左思右想后,才会想到去找应该是津村知沙现任男友的田坂吧。
  一旦扯上了关系,就要做好之后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负起责任的思想准备。实际上,如果美里知道丈夫过去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此时医院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那她一定会认为这终究是自己的身体原因造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太惨了,所以无论如何大泽都想避免这种最坏结果的发生——这是田坂告诉我的。
  田坂还冷静地分析到,如果大泽想要就此事和津村知沙谈的话,一定会花不少时间。那么津村知沙会怎样呢?无论怎么看,津村知沙对大泽都没有任何反感,也不恨他,
  的确,她很难对大泽怀有恨意。
  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像眼睛所看到的那么简单。虽然有时本人不这么想,但还是免不了让对方越陷越深。这种类型的男人令我羡慕不已,但对于女性来说却是非常麻烦的。我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所以说有的时候是没有必要对别人做出如此之大的妥协。如果做出了太多的让步,这种好意或者体贴最后就会被对方误解,对方就会把它当作是爱情来期待吧。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田坂后,他点了点头。
  “杜崎,看来女人也让你有很多烦恼啊!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我最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如果他要是个讨厌的人或者轻浮的家伙,知沙肯定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大概很早以前就会因为厌烦而及时止步了。”
  看来田坂是打心眼里这么想的。
  大概那之后田坂和大泽分手后就马上去津村知沙的公寓找她,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我当时也是被气得昏了头脑!本来是想去劝她的,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急了,就和她吵了起来。结果变成这样……”
  田坂用右手做了个击掌的动作、苦笑着说。
  “我也因为北原的事情想了很多啊”
  “北原?膝盖的毛病么……?”
  想起了北原的事情,田坂有些面带愁容。
  “那个家伙从中学起就一直过着田径运动员生活。就算听到运动员这个词,我们一般人也不会理解的。那个人的生活已经和田径运动全部融合了。可就在作为运动员的他刚刚迎来自己最辉煌的阶段时,膝盖被检查出有毛病而……这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对于那天夜里开车接送我和里伽子的北原,我是不胜感激。紧急输血怎样了?需要我鲜血么?不仅和我是第一次见面,甚至根本就不认识患者,北原却可以为我们做到这个地步。这么说可能显得很老套,但如果说这个世间还存在“品格”这种东西,那么像北原这样的人就一定是“品格高尚”的人。
  田坂虽然还是三年级,但北原作为运动员入学一直进行训练。却还没有留下任何成绩,就被接力队抛弃,现在已经就业成为一名上班族了。
  “那天晚上我和北原也聊了好多过去的事情。他的话把我弄的很伤感,十年来的运动员生涯,留下的就只有失败。”
  “失败……”,无论怎么努力,怎么练习,却依然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自己永远都赢不了。那种人无论是肌肉、骨骼还是品味,都让人望而却步。哎……完全没有办法。”
  “田径运动……也可以和品味扯上关系么?我一直觉得这是更机能化的东西。”
  “有,北原是这么说的。他只能认为那种家伙是被神附体,所以才会束手无策。虽然这样,北原也从来没气馁。还和我说过怎么可以现在放弃之类的话。体育竞技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已经努力了十多年,怎么可以在这里止步!况且现在还没有取得任何成绩等等。”
  “真了不起啊……”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是吧?我还哭了呢!现在是不是也觉得失恋一次两次根本不算什么了?所以我让知沙赶快做个了断。如果决定再也不和对方见面。就算痛苦,也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约束自己!”
  “你这么教训了她?突然被人这么说,津村她……”
  正当我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田坂突然大口叹了口气,把头扎在了自己手中,并苦笑着说“我也变得感情用事起来了啊……”。
  “总之这也是因为有北原那边的事情吧”
  这个时候田坂把北原搬出来。虽然我嘴上没说,可我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说法。
  会变得感情用事,是因为津村知沙去了大泽美里的画展,也就表明津村知沙还喜欢着大泽,田坂认识到这一点后非常痛苦才对。原来田坂是这么喜欢津村知沙。
  虽然我这么想,但最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总之明天我会帮你确认她是否来上课。没关系的。就算谈恋爱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为了拿到学分她还是会乖乖来上课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轻松的说到。不想此时田坂突然问:
  “你还真是有耐心!那个叫里伽子的孩子住在你这里后,有什么进展没有?”
  我愣住了。突然被问到自己的事情,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来回答。
  “不过那种状况,她一定也没什么心情。总之现在正是机会,要加油啊!”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加油、怎么加油,但田坂说完这句话后就回去了。
  
  第二天第一节课,我像往常一样来到阶梯教室。津村知沙已经来了。我看到她旁边的座位还空着,于是就走到她身边。津村知沙猛地抬起头。当我注意到她左眼下方贴着的OK绷时,不禁呆住了。
  “下次你遇到浩一的时候记得告诉他,让他给我医药费。”
  我安静地坐下小声对她说:“那个,津村你自己去要怎么样呢?”
  津村手托下巴盯着黑板,自言自语地嘟囔到:
  “我的男人运真的很差呢!有妇之夫之后紧跟着暴力男!看看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本来想笑一笑糊弄过去,不想津村知沙扭过脸盯着我,于是我慌忙板住脸让自己看上去认真一点。
  这时,教室里的学生多起来,我们前面的空座位上也陆续坐满了人。正前方几个女孩子回过头看着我们俩,然后其中一个问到:“哇!津村,你这是怎么了?”
  津村依然保持着原来那副漠然的表情,淡淡地说,被男人打了。这个回答显然勾起了对方极其浓厚的兴趣,她的眼睛看起来顿时明亮了很多,继续说:“好~~——可怕。这种粗鲁的男朋友,还是趁早分手的好!”
  津村知沙听后撇撇嘴:“现在还没找到新的,暂时先忍耐一下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坐在前面一直用后背“听”着的一群女孩子发出一阵唏嘘声,津村见状依旧托着下巴,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一样。
  一下课,津村知沙就“嗖”地站起身走出了教室。身后的女孩子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感叹:“输了呢!美人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水沼健太跑过来和我打招呼,于是我们俩一起向下节课的教室走去。我心中暗自想,回去之前要把事情经过告诉田坂。
  ——津村知沙来上课了。眼睛下面贴着OK绷。同班同学说她的男朋友是个暴力男,让她趁早分手。津村说因为没有找到接班人,所以暂时先忍耐一下。我觉得这对于田坂来说并不一定是坏消息。
  
  街上已经装饰一新准备迎接圣诞节了。从银座车站下车通过地下通道前往四丁目的途中,所有的地下店铺都播放着和圣诞节有关的曲子,身边经过的人们也显得有些兴奋。
  买了点心正准备回家的上班族,刚刚购物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主妇,还有聊着八卦问题的OL在地下通道随处可见。
  从四丁目出口来到地面,浑身都被冷风包围。
  但是来到十字路口前,我看到高楼大厦上都挂满了精心设计的广告牌显示屏,街道似乎也变成了圣诞节礼物的大礼盒。
  我走进路口边上的百货店,发现里面的减价促销已经开始了。我拨开拥挤的人群,来到二层的碰头地点时已经浑身是汗了。
  付款台前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五个人,后面还排着三个人站在那里。这景象我从没见过,所以一时有些不习惯。我告诉店员是和人约好了碰头,所以店员就让我先进去了。如果里伽子还没来,我就马上出来在门口等她,然后一起去别的地方。
  可是里伽子已经来了。此时,她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透过玻璃开心地注视着窗外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
  “啊,拓。”
  看见我后.里伽子满足地向我招招手。
  “我讨厌站着排队,就先进来占了个座。很厉害吧!快表扬我!”里伽子得意洋洋地说,于是我赶紧应她的要求表扬她很了不起。
  里伽子把一头中长发挽成一个疙瘩盘好,用那种带着闪闪发光装饰品的网状发袋固定在脑后。
  她穿着一件非常有光泽黑色的连衣裙,看上去手感也应该相当不错。身后的椅子上挂着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边很长的、看上去很暖和的防寒外套。
  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即将参加圣诞晚会的装扮,太过华丽,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心中觉得有些晕眩。
  我晕眩的,并不是穿成这样的里伽子,而是她这身略现高贵的装扮。猜测着她穿成这样,不知道会把我带到怎样的商店,我感到绝望。我为里伽子准备了一件据说是非常普通的礼物,但就算是母亲节,我也从来没给自己的亲生母亲买过如此奢侈的礼物。至少对我来说是很奢侈了。现在我的钱包里只剩下不到一万日元了。
  我顿时有些泄气,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了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
  我接到里伽子约我在银座见面过圣诞节的电话时,她曾对我说:“拓,礼物的话,我什么都好啦~”。
  见我没有任何铺垫地掏出礼物,里伽子吃惊地收紧了肩膀。
  “嗯……真的打算送给我?”
  紧接着,没等我反应,里伽子在问过“我打开了?”后真的就在店里打开了。2万4千元的珍珠耳坠因为店里的灯光散发出迷人的光芒,让人不禁觉得是上等的饰品。
  “喂,我现在就戴上好不好?我觉得和这身衣服非常配!”
  里伽子比我想象得还要高兴。她硬是摘下了原本戴着的水晶耳坠,换上了我送的珍珠耳坠。与其说非常合适,不如说是专门为里伽子的耳朵设计的。
  “怎么样?”
  里伽子扭过脸问我。因为盘起了头发的缘故,脸颊的轮廓非常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况且现在她还扭过了脸,脸庞的线条更是一览无余。最近这段时间,里伽子似乎是廋了。
  最后的检查结果是美香的子宫出了点问题,那件事情发生后两天左右就正式住院了。里伽子的父亲中途从德国匆忙赶回来了,虽然会去给美香送换洗的衣服,但也不可能每天都往返于医院和公寓之间。
  那个叫安西的女人,原本就是个为工作拼命的人,虽然愿意为朋友赴汤蹈火,但关闭事务所天天在医院照料美香,也是非常不现实的。
  当美香对安西表示“年末正是忙的时候却不能工作”的歉意时,安西也只是安慰她说“别想这些事情了,你就当是放长假吧,好好休息。事务所那边一切正常”,别无他法。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
  美香在面临新的人生选择时,安西派上了用场,而当她有困难的时候安西也出了一把力。可是说到给住院的人送换洗的衣服,招呼前来探望的人,有时间有精力来去自如的就只有学生了。
  因此,往返于医院和公寓的任务就落到了里伽子身上。这点事情倒不至于就把里伽子给累瘦了,关键还是费心。略微消瘦的里伽子看上去文静了不少。
  虽然文静了不少,但我还是在心中默默地想,就此打住吧,不要再瘦下去了。里伽子原来圆嘟嘟的脸蛋看起来就像是因为不满而鼓起了嘴,我更喜欢那个样子的里伽子。现在的样子,总觉得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里伽子。
  里伽子看看手表,站起身。
  “差不多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看来这就是我的圣诞礼物了。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根据钱包里所剩金额计算,大概只有之前两人一起去过的位于银座的那家便宜的猪排盖饭店,或者去啤酒公司直属的酒馆喝上几杯,其他的店都去不起。可是去便宜的小店又和里伽子的装扮不相称。此前我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忐忑不安。
  我们走出商场穿过马路。走到一家不远处的大厦时,里伽子“嗖”地走进了大门。
  我进门前快速地扫了一眼门口放着的招牌,如果没看错的话,这是一家意大利餐厅。
  银座+意大利料理店——“贵”。我脑海里能够迅速想到的就只有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正往电梯方向走的里伽子不解地回过头。
  “怎么了?”
  “我们要去的店,很贵吧。真的是里伽子请客么?”
  来到东京过上单身生活后,我唯一觉得可以令自己骄傲的就是——经济意识提高了。根据店面装潢、地段这些信息,我可以迅速推断出这里的平均消费水平。
  里伽子吐了吐舌头说:“是爸爸请客!顺便庆祝美香出院,说请我们来这上面的餐厅吃饭。美香还说,这里可能是东京都最好的意大利餐厅呢!据说意大利的总店是三星级饭店,葡萄酒的种类也很多。我非常期待!”
  “喂喂”
  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匆匆走下电梯,而我们身后等着上电梯的人也开始往前涌。于是里伽子也随着人流往电梯里走,可我依旧站在原地不功,甚至向后退了退。
  “怎么了嘛?”
  “就是说,是一家人一起吃饭么?那我不去!”
  “可是爸爸答应我可以带你来的,美香也说一定请你来了啊!”
  “那是因为里伽子说想要我参加大家才这么说的吧!我觉得你们应该三个人好好吃顿饭。”
  电梯前又涌出第二波人。我为了不碍事——其实是为了不被人撞来撞去,就走到了电梯边上的沙发前。这里也己经坐满了等着吃饭的人。今天晚上,全日本哪里都会满员吧。
  “什么啊!你到底在在意什么啊?!”
  “我没在意什么,只是觉得你们三个人应该先一起吃顿饭。里伽子和爸爸、美香难道也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饭?”
  里伽子忽然扭过脸去用手模了摸耳坠。可能是因为不适应新的耳坠,也可能是心里不舒服吧。”
  “总之今天就三个人好好吃一顿大餐吧。不管你父亲和美香怎么请我,我都觉得至少今天里伽子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比较好。”
  我说的是真心话。当然,我非常明白,如果错过了今晚,我这辈子可能都再没有机会吃到东京最好的意大利料理了。
  但是我始终感觉,这种场合我还是回避的好。里伽子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想法,于是转过头。
  “美香也是。如果让我这个外人知道一些事情,心里也不会好受吧。况且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还是不去了。”
  “……拓,那你要怎么办?好不容易才来的银座,难道就这么回去了?”
  我心里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就算要在银座吃饭,也得穿得像那么回事才行。
  我当时穿着下血本买的编织厚外套(其实在高知根本穿不上),围着学生围巾,还穿着皮革裤子,甚至背了双肩背书包(汗…)。我这个样子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日本最贵的意大利餐厅喝葡萄酒。
  里伽子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来回巡视了一下这座大厦周围。大厦一层的拐角处有一间咖啡厅,出口附近的座位上依汨坐满了等着吃饭的人
  “……拓,我一个小时就吃完。你在那里等我一会儿。”
  “喂,这可是一流的餐厅啊!你就吃一个小时么?”
  “我觉得这种日子,其实应该让爸爸和美香过二人世界才好。我也很想回避的。但是如果做得不好,反而会把事情搞砸。总之我就是为了向美香表示友善才去的。”
  “那倒是。”
  “我觉得三个人高高兴兴吃点东西,然后聊聊我就应该离开,给他们多留些时间。你不这么认为么?”
  看来里伽子的确是想通了,但那一瞬间我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然后里伽子就迅速冲向了电梯。
  “我一个小时后就回来,在此之前在那家店等我吧!”
  “我要回去了!一个小时也不等。你们三个人吃吧。”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不等也没关系。但是我一定会中途离开的。”
  里伽子坚定地说完后就混入了等电梯的人群。电梯很快就到了一层,里面的人一涌而出后里伽子和其他人迅速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闲的一瞬间,里伽子微笑地向我挥了挥手。门关上后,电梯亮起了满员指示灯开始上升。
  我长舒一口气,走出这座大厦。就算脸瘦了,看起来文静了不少,人的性格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谁会等一个小时啊!
  外面还是很冷的。我不能理解在银座附近活动的人们是什么心情,但我为了抵抗这寒冷,本能地围紧了围巾,穿过马路。我记得有乐町车站应该有个电影院的,但是忽然发现了一家书店,于是快速冲进去买了两本周刊杂志。
  这时正好六点刚过,街上到处闪耀的装饰灯、广告显示屏漂亮得令人炫目。在这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中,就算我想回忆起故乡的圣诞节,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虽说是圣诞节,街上人山人海,音乐四处响起,但店铺的窗户、道路周围以及一切一切,都没有相似的感觉。
  我很快找到了电影院,可队已经排到了街上,于是我马上决定放弃看电影的计划,打道回府。
  能够在圣诞节忍受站着看电影也不觉得痛苦的家伙,是因为身边有恋人陪伴的缘故。目前还没有什么电影可以让我一个人站着看完。
  忽然,我决定去sony大楼看看。我直接上到二层的视听中心,观看那里提供的最新 DVD。在银座,这里是最好的娱乐场所了。当然,前提是不花一分钱。
  我插上耳机欣赏眼前的画面,觉得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也绝对不会厌烦。这是一张通过海底水中摄像机拍摄的风景DVD,非常有南国风光的味道,五彩缤纷的热带鱼在海中欢畅地游来游去。背景配乐是肖邦的钢琴曲,每个音符听起来都有一种跳跃感,和鱼儿摆动的频率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忽然想起了高知的大海。暑假和里伽子、松野丰一起去的那个中村市对面的土佐湾大海。大概因为是夏季的缘故,深蓝的大海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太平洋也是。冬天的时候颜色会稍微改变,海水特有的腥味也似乎加重了。
  我似乎感觉到心中原本存留的海水味道在此刻觉醒,顿时非常想念家乡。
  换上第二张 DVD 看了一会儿后,不知不觉已经快七点了,sony大楼差不多要关门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大楼,再次溜达回四丁目的路口。街上的人确实比刚才多了不少。
  一年前,我还住在小镇上。就算是圣诞节,大街上也不会这么张灯结彩,根本无法和现在的这条街相提并论。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忽然陷入一种错觉,感觉自己似乎是来到了国外。一切都是那么漂亮、华丽,所有人看上去都那么开心,可我总觉得这华丽与开心的背后,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因为独自一人而非常悲哀。
  最终,我还是回到了刚才的那座大楼。临街的那家咖啡厅依旧客满,收款台旁边的椅子上依旧坐着五个人。于是我站在了椅子旁边,连我自己都对此感到吃惊。
  更令我吃惊的是,不到十分钟就轮到我了。一边在店员的指引下进人咖啡厅,我一边想,原来如此!原来大家都不愿意等着啊!
  我被带到靠窗的一个两人座位上。我脱下外套、取下围巾坐下后,要了一杯热可可。寒冷的冬季就应该配热气腾腾的可可奶,就算肚子饿了也能抵饿。
  七点一刻过后,里伽子也没有出现的迹象。
  算了,事实就是如此。我心想,那个家伙总是会迟到的,所以取出之前买的周刊杂志看起来。上面的新闻写着地震预告,提醒国民填海造地地段比较危险,并刊登了江户时代至今东京所有填海造地的详细图解。
  我看完了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银座附近以前是大海。东京人是不是都知道呢?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那个安西住的月岛,在江户时代可是海底呢!
  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起的事情,不觉抬起头。透过窗户望着外面霓虹灯下过往的人群,那些人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寒冷,一个个都兴高采烈。
  真不敢相信这里以前是海洋啊。这条街现在也正漂浮在海上么?那将是一副多么绚丽的景象啊!望着外面炫目得甚至有些刺眼的街灯,我忽然觉得路过的人们都化身为海底漂亮的鱼儿,正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中畅游。
  耳边忽然传来敲桌子的声音。猛地回过神,里伽子正站在我面前。
  “原来你说不愿意等我一个小时,是指愿意等一个半小时啊!”
  里伽子一边略带讽刺地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点菜单快速冲向收款台结了帐。走到咖啡厅门口的时候,里伽子忽然回过头,从白色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三张一万元的钞票得意地笑了笑。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拓的事情,也说到了安西。爸爸告诉美香不要再说你不好,还说自己也拿安西没办法呢。听爸爸这么说,美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从那夜事发后,三个人终于第一次坐下来踏踏实实地吃了顿饭,也把心中的一些事情谈开了。
  这样的话美香是不是也可以开心一点了呢。等过年后,一定会有机会再见面的吧。到时候说不定我也可以和她甚至安西平静地谈话了。慢慢来,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默默地想。
  “我和他们说一会要去见拓,要去约会所以吃完了马上就走。于是爸爸就给了我两万块,美香也毫不犹豫地掏了一万块给我!这下就没什么顾虑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你啊——真是的……”
  “开玩笑的啦!你想歪了吧。拓,一到这种时候就会自己瞎想。”
  里伽子说着把钱装进口袋,挽起了我的胳膊。
  “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店。是品川码头附近的一家餐馆,可以一边看东京湾一边品尝大虾。”
  “……那个地方是填海造地,以前全部都是海!”
  里伽子听到我的话后非常困惑地抬起头。
  “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无聊的事情?”
  “无聊么?”
  “不无聊。以前这里是海水,人们会坐在临海的餐厅吃大虾。是从伊豆大岛运过来的伊势大虾哦!”
  里伽子注意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噗哧地笑了出来。
  “你不觉得奇怪么?明明说的是伊豆大岛运回来的,却说是伊势大虾!”
  “你喜欢虾么?”
  “虾和章鱼我都喜欢,还有墨鱼。”
  里伽子噘起嘴,自己念叨着。看上去就像是因为自己的笑话失败了而生气一样。可是,这点程度就想让别人笑,太天真了。
  “我喜欢海产品,但是我不爱吃河鳗鱼和小香鱼。”
  里伽子说罢,挽紧了我的胳膊快速向出口走去。就算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群涌进大楼。
  外面真的非常冷,但是很漂亮。
  不知道哪家店正在播放的“White Christmas”传入耳中,令人非常怀念。
  我甚至感动地想,原来这曲子这么好听,为什么以前我都不觉得这是一首名曲呢?
  大概这就是在这种夜晚一个人站着看电影和两个人站着看电影的区别吧。因为是两个人,就算是站着看也可以原谅。
  之所以会觉得这么好听,是因为自己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陪伴,并且这个人也因为有我在而感到高兴。所以街上的颜色和乐曲的旋律才会这么令人陶醉。今夜也是为此而存在吧。
  我和里伽子手拉着手,向着原是大海的方向。消失在摇曳着五彩缤纷灯光的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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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 13:11:23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番外篇 海边的里伽子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和里伽子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窗外。跑道、工程车辆、机场、以及散布在山林之中的零星城镇迅速地从窗外向后掠过,东京就这样被我们抛在身后。
  这是我和里伽子第二次一起坐飞机回高知,第一次就是高中时的那次当时觉得非常失败的旅行。
  圣诞节之后,我和里伽子开始了正式的交往。我们大约一周见一次面,偶尔因为我打工太忙,或者她临时有事会拖延到半个月才见面,不过我们倒是经常通电话,通常是在晚上临睡前的时候。
  约会时我们先一起吃一顿饭,席间重复一下电话中的内容,必要的地方增补一下细节描写。然后两个人一起在街上闲逛。遇到想看的电影上映就一起去看。去明治神宫球场看球也有两次,另外就是一起去过一次里伽子曾经就读的高中。
  那是一间普通的东京私立学校,有球场,教室,可以看到漂亮天空的天台。学校围墙的边上用花盆种了一排漂亮的木槿花。可是为什么要特意种在花盆里呢?花盆的下面明明就是黑而细腻的泥土,足以供给花生长需要的养份。和高知的学校比起来,这样普通的东京高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局促感。虽然你并不能明确的指出,这里或者那里和高知的不同,但是置身在这个学校之中你会从心底里了解东京的孩子无论怎样都会和高知的不一样。
  临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我们看见门口布告栏上张贴的上一届优秀学生的名录。名录上有照片和获得奖项的说明。
  “喂,拓,有没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什么?”
  “就是这些照片啊,是不是一下子想起那时候的傻劲?”
  “是呢,自己是和这样的人一起渡过自己的青春。”
  照片上的表情也在自己脸上或者整日厮混在一起的人们脸上存在过。而现在看到这样的表情会觉得傻的我们,也是因为终干成长了的缘故吧。
  这次对以前学校的回访,是我和里伽子约会最愉快的一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吃饭,闲逛,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场,这些普通情侣做的事情并不能让我满足,比起交往之前的惊心动魄,这种平平淡淡的交往让我突然失去了现实感。或许这样才是人生吧。
  飞机上的我们两个没有怎么交谈。我听着音乐翻阅飞机提供的杂志,而里伽子只是一个劲地望着窗外,或许在想着什么莫名其妙的心事吧。
  里伽子的父亲被派驻德国半年,美香出院之后开始刻意和里伽子交好。经常会约她一起吃饭什么的,我也有两次列席。两人的关系似乎发展得很顺利。也许经过了许多事终于变得成熟一点的里伽子也可以和美香的节奏有一些合拍了吧。美香甚至热烈地邀请里伽子和她同住。说是里伽子的父亲不在,一个人住有些寂寞。并且专门腾出了里伽子原来的房间来,还许诺让里伽子自己重新布置。但是里伽子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
  “无论对方怎么亲切,和抢走母亲位置的人亲热的住在一起,是一种背叛吧。”
  里伽子在电话里对我这样说着。美香的确有点操之过急了。虽然不是确切知道她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哪种程度,但我猜想里伽子对她也许只是刚刚放下了排斥的心理,或许还有因为之前自己的不成熟造成麻烦,而产生的某种歉意在里面。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带着孩子忍受着亲戚的白眼,在高知努力生活着的里伽子的母亲,在知道里伽子居然和情敌亲热的住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被背叛的愤怒,也会因为觉得继丈夫之后,女儿也被夺走,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吧。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里伽子把已经抱着杂志睡着了的我拍醒了。直到昨天我都还在搬家公司打工,上了飞机之后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以致完全失去知觉。我想这种放松感,就是回到家的好处了吧。
  因为并不顺路,我和里伽子在机场约定了通电话的时间后就分手了。回到家里,妈妈如料想中的一样对我问东问西。我哼哼哈哈地支应着,一边盘算着假期应该怎么去玩。东京的生活尽管懒散,功课、打工或者是料理个人生活都还没到我应付不了的程度。但是要在那个大城市独自生存下去的状态,让我时常要有拼命努力的态度。而现在回到家里,我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尽情的玩一下,不浪费这个宝贵的假期就好了。现在的里伽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应付着母亲的盘向呢?她的情况应该不是随便支吾一下就能过去的吧?我想。
  傍晚的时候松野打来了电话。是告诉我同窗会的安排。我犹豫了一会,终于也还是告诉了他我和里伽子交往的事。
  “好像是走上正轨了呢。”松野的声音很平稳。
  “走上正轨?”
  “就是好像松了一口气那样的感觉。”松野快乐地说着,让我怀疑他这句话是不是已经准备了很久。
  “在京都,也有了交往的对象。”松野接着说道。
  “什么,你这家伙,很行嘛。”
  “是京都的女孩子,社团活动的时候认识的。见面的时候给你看照片吧。”
  我调笑了他两句,松野只是一边笑着,一边回骂着。
  “假期有什么打算?”松野问道。“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总之想好好放松一下。”
  “那么去海边吧,你,还有里伽子,三个人一起。”
  “好啊,同窗会的时候确定时间吧。”
  我真的很想去海边看看。东京的海有它独特的气质,好像和高知的并不是一片似的,让我怎样都无法和心目中的海的印象联系起来。而且在东京,除非是刻意的往海边走,看到海的机会可以说几乎没有。而对于一个在高知长大的孩子来说,海是力量的来源。它让我在东京忙碌行走着的时候,没有丢失那座土佐小城培养出来的性格。一句话,有了海,我便不会忘记家乡。
  
  挂了松野的电话,我给里伽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妈妈接的,很客气的让我稍等,并且寒暄似的,或许也是想从我的嘴里套出什么情报,和我聊起了在东京的生活。什么学校啦,同学啦,东京的房租啦什么的。聊了大约三四分钟,里伽子来接了电话。
  “明天的同窗会你会去吧?”我问道。
  “会去,已经和小浜约好了,不过想想除了小浜也没什么特别相见的人。”她好像是刚刚洗完澡匆匆过来的,稍微有一点喘息不定。
  “上次的同窗会不是很愉快吗?”
  “那是因为见到拓你了呀。现在咱们已经交往了,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他们,引起注意的话就麻烦了。”
  “家里还好吗?”相比起同窗会可能的困扰,我还是更关心里伽子在家里的情况。
  “家里没什么。妈妈除了问我学校什么的,关于爸爸的事一点也没问。应该是在我回来之前就下定决心不问的吧。”
  听到里伽子的回答,我由衷地感叹里伽子的妈妈的确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事实上是不可能不关心的吧。但是既然已经一刀两断,便要彻底的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才行。抱着这样的自尊独自努力生活下去的里伽子的妈妈,的确是让人尊敬呢。
  “松野说可以一起到海边去玩。有兴趣吗?”
  “好啊,我除了和小浜约定了要去她家玩一次之外,就完全没事。”
  “好吧,那么同窗会的时候见吧。”里伽子“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爬回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窗外发呆。比起东京来,高知的夜晚要黯淡得多,但也要宁静美丽得多。直到这一刻,我才深深的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样的景色,在中学的时候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常常会放下书本,这样坐在窗台上发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在想着些什么呢?那个生活在狭小世界里的高中生,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样的宁静和美丽呢?
  “走上正轨了啊!”松野的话突然冒了出来。但是这却是让人有些手足无措的正轨啊。爱情小说的故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结尾了。那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正是读者在翻过最后一页的时候满意的叹息。但如果你是小说的主角,应该怎样在作者没有描写的地方之外继续自己的生活呢?每周见一次面,睡觉前通个电话,去神宫球场看球。这样的情节正因为没有什么趣味,才不会被小说作者们描写吧。但是生活在其中的我们,却并不能因为作者不描写就戛然而止。我确信我是喜欢里伽子的,能和她交往应该正是我愿意的生活。但是那生活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丰富,或者说是并没有那么幸福。我不知道里伽子的想法,但是我确信我还要在这样的交往之中寻找到一点什么,一点不属于特定的时候,而是属于整个未来的东西。
  
  同窗会热热闹闹的。我和里伽子交往的消息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毕竟无论是我,还是里伽子都不是特别显眼的大人物。大家三一群,五一伙地聚在一起,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发着各种各样的牢骚。我、里伽子、松野、小浜以及圆白菜山尾聚在靠近吧台的角落里。松野给我看了他交往着女孩的相片。相片是合影,好像是去什么古迹的时候照的。女孩穿了一件酱紫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梳着很漂亮的发髻。双手提着包,身体前倾,好像微微鞠躬似的姿势。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但是很温和淡定。女孩表现出一种特殊的气质,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发脾气的就是这样的人了。站在一旁的松野,腰板挺得直直的,一脸正经,却并不严肃,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傻的感觉。我们反复嘲笑了松野的傻。大家各自说了很多学校的生活,山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灌得大醉。也许是小浜在一旁的缘故吧。
  
  和里伽子以及松野去海边是在回到高知以后的第二个星期。松野一大早开着车来到我家接我,再去接里伽子,然后三个人一起去海边。等到在沙滩上支好遮阳伞,铺上浴巾,把带着的便当摆好,就已经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
  虽然这个时节并不是下海的最好时候,但因为是假日,海滩上还是有不少结伴来玩的学生。有几个男孩子跳进水里拼命游一阵,然后就跑到岸上晒太阳。女孩子们大多是换了泳衣走到水边,撩拨着互相嬉闹一下,却并没有兴趣下水游泳。因此,离岸边十几米之外的大海便不被打扰地和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之中。
  我们三个换好泳衣坐在沙滩上开始吃带来的便当。松野从车载的冰箱里拿出了啤酒,我们三个很痛快地喝了起来。里伽子好像对京都的生活以及松野的女朋友很感兴趣,拉着松野问东问西的。我一边听着他们闲谈,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这样谈着谈着,突然,里伽子站了起来,双手插腰冲着大海大叫了一声什么,然后就拼了命似的向海里冲了过去。当她跨进大海的时候,正好一波浪打了过来,里伽子白生生的腿瞬间被海浪包裹了起来。但里伽子却并没有减速,追着退下去的海浪一直向前,直到全身都淹没在海水里。
  我和松野对视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也站起来学着里伽子的样子向大海冲去。
  海水稍微有点凉,但是却给人一种很舒畅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里伽子游泳,她游得很好,不过她应该是并不经常在海水或者河流这种自然的环境下游泳,头几次海浪涌过来的时候明显影响了她的速度。不过后来她掌握了要领,在浪过来的时候就一头扎进水里。
  我们非常畅快的游了一阵,互相比了几趟速度,才磨磨蹭蹭的走上沙滩。上岸的时候里伽子的脚被一个海螺的碎片扎了一下,她轻轻叫了一声,看看却并没有出血。坐到浴巾上以后,里伽子一边抚弄着脚,一边对着大海鼓起了嘴。
  里伽子穿了一件深色缀有白色圆点的泳衣。因为刚下过水,湿湿地贴在身上。头发并没有扎起来,现在也是湿湿地贴在脖颈上。里伽子的手上还带着一个细细的银色小手链。这样的里伽子,一边抚弄着脚,一边对着大海鼓起了嘴。
  看着这样的里伽子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心里好像下什么决定似的,使劲地喜欢起她来。海边的里伽子,带着银色手链抚弄着脚的里伽子,对着大海鼓起嘴的里伽子,非常的漂亮。她让我突然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生。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经常碰到这样的人生吧。喜欢的人并不是因为事事都合自己的心意才喜欢的吧。因为不知道,因为不了解,因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生活在一起,所以就会有很多无法预料的事情。或者说即使可以预料,现实之中的感受也会和想象之中完全不同吧。就像我从来也不曾想象出来海边的里伽子是如此的美丽。
  陪着美丽的女孩在古迹前面照相的松野,也正是因为这种想象不到的幸福,才会露出那样傻的表情吧。人生果然是要慢慢的生活过,等待过,才会有幸福的吧。
  
  那天我们在海边一直待到夕阳在海面上洒满金光才离开。夕阳和大海的美丽同样是我不曾想象出来的,它们会那么美丽是因为里伽子也在海边的缘故吧。毕竟我曾经很多次看到那样的情景,却从未觉得它们如此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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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 13:16:06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要发这个帖子

其实这个电子版的《听到涛声》我暑假里就找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电子版,我才得以领略《涛声》的全貌。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画馆里似乎少了一个完整的将所有《涛声》收录起来的帖子,故而发出来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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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 14:09: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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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3 19:15:01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啊!
     找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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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3 20:12:33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太好了!
嘿嘿
辛苦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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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4 10:44:01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 文字和画面挺像的呢 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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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5 20:02:54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8楼 daxian 的帖子

望月也说过回忆就是这种淡淡的颜色。
确实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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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5 21:11:22 |显示全部楼层
啊 忘了谢谢船长同志了 谢谢整理这个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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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15:02:05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短么?我有两本书呢。。。。那个番外篇是咋回事。。。话说以前漫友有期落落润色过的FLYNOFLY同学写的动画评也很赞的哦。
给撒哈拉的热风吹得心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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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4 10:43:29 |显示全部楼层
简直就不能用经典来形容·
某瞳厷宔殿.僦吥受纍亲自敲击键盘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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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5 00:20:25 |显示全部楼层
电脑上看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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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6 19:07:43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3楼 伊凡翔 的帖子

在电脑上看确实是会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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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02:23:24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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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9 00:29:4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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