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爱的夜游症——无法被打败的人生

 

性格极其强烈人，因为迫不得已的情形，不得不极力的压抑自己，心中最渴望的情感无法表达出来，时间一久，心里的那团火就会逐渐烧穿身体，甚至会烧穿灵魂。清醒的梦魇，夜游症的情形这可能是一种解释吧。

 

六七岁的小莲，被阿姨骗到曼彻斯特的有钱人家里，陪伴从小双腿瘫痪的十二岁小姑娘小芬，做了富贵小姐的玩伴。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对小莲来说却是心灵最大最重的那把枷锁。小芬是个善良的小女孩，小莲的天真，善良和原野上那种自由的快乐，象是别样的新鲜的生命力，把小芬从泥潭一样的日常生活中解放了出了。她喜欢小莲，她愿意和小莲分享她的所有东西，甚至远道而来的慈祥睿智的小芬的奶奶，也在小莲身上发现了纯净的特质。小莲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把整个的自己完全透明的展露出来，可能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光，任何一个心里存有善念的人，一接触小莲，就立刻被她身上的温暖把微笑的火焰点燃了。

 

但小莲也是个完完全全的生命，她也需要依靠希望思念而活着。她思念在阿尔卑斯山上的爷爷、小豆子、来福和每天响着铃铛跑在草原上的羊群，她的生命力的根不在所谓富贵家族伴读小姐这个身份上，只有阿尔卑斯山上清新的风，一望无际的群山，群上的台阶上一层一层象台阶一样连绵不绝的绿色草原才是她生命的根，离开这样的根，小莲的生命也就逐渐枯萎了。

 

小莲时常一个人偷偷溜出城堡，在曼彻斯特四处寻找森林、草原和鲜花。看到这些真是让人心酸，我会落泪。石头城是逐渐死亡的城市，如果用几十年上百年这样的时间段来说，一座人类富庶繁花的城市是宜居之地，这是一般人的共识吧。但森林草原的乡村，如果没有商业、战争这一类东西的摧毁，存在几千年几万年，这也是平常的事。但无处不在的商业，和肆意世界的战争，这些让人不相信乡村是永存的，却转而认为钢筋水泥的都市是某种永恒的象征。钢筋水泥的都市更象是废墟的残骸。但人出于狂妄和胆怯，不会承认这一点。虽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小莲对阿尔卑斯山的向往表面上看只是对自己生活习惯的回归。大概这里也有高畑勋和宫崎骏最初对他们所要创造出的动画主题特别的哲学反思在里头。这也是宫崎骏以后的动画里自然、人、成长和对抗这一类主题不断出现的源头之一。我读宫崎骏的《出发点》，不断在其中看到小莲的影子在宫崎骏心里跳来跳去，能体会这一点，我总是十分的感动，感动宫崎骏对人类生存命运的那种悲观的忧患意识。

 

曼彻斯特没有小莲想要的森林绿地，高高的石头城堡把小莲生命力成长所需要的阳光都遮蔽了。陪伴小芬的间隙，看着重重丝绸蕾丝的窗帘遮住的幕布后面灰灰的天空，小莲的忧愁和困倦让小芬也感觉到小莲的心不在自己的身边。小芬觉得失落，也逐渐沉闷起来，吃饭，游戏，学习的时候，欢快的情形逐渐少了，多的到是压抑和沉闷。尖刻的女管家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训斥着小莲，她知道小莲对小芬的那种怜惜和不忍，因此肆无忌惮的利用了小莲的这点善良（我最痛恨这样的人，但生活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要挟着小莲，在小芬面前强作欢颜。要知道这样做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她的心智远没有完全成熟，她的生命还无法面对那种冷酷现实，小莲对生活的一些更多的是一种直觉。有时候我觉得这种生命的直觉是脆弱的，但小莲告诉我，这种直觉比之理性的反思更有力量。但不该承受这一切的小莲在承受。

 

慢慢的，巨大的城堡里开始出现特别的怪事。女佣最先在一个刮风的深夜，当她起身去关门时，看到门口飘飘悠悠的一个白色的影子，影子静静的从阴影里浮现，然后又静静的从阴影里消失，她吓的大喊大叫，那个白色的影子也不为所动。大家都说城堡里出现了鬼魂，夜间守夜的男仆们，抱着酒瓶守在鬼魂可能出现的门口，却没有一次抓住过。因为出现了特别的恐怖事件，需要老爷来亲自处理，小芬的爸爸从遥远的柏林赶回家，然后邀请了医生，亲自在夜晚守候这可能有野可能没有的鬼魂。

 

故事这样编下去，就有点恐怖片的味道，它似乎消弱了《阿尔卑斯山的少女》那种欢快恬静的基调，仿佛失去了日常生活的那种普通的场景，我报着困惑的心去看《城堡的鬼魂》这一集，为小莲皱着的眉头揪心。我深深的被这个孩子的生命张力迷住了，在她的身上，或许我也感觉到了自己心里忽隐忽现的善的火苗，这火苗里有特别的能够点燃并使我们的人生有力量的东西存在着。

 

……深夜，惨白的月光的阴影里，当小芬的爸爸和医生在城堡的门口看到穿着睡衣神情呆滞的小莲的缓缓行走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眼泪唰唰的流下来。小莲这个孩子，在我心里的位置真是个奇特的存在。伙伴，还是亲人？好像都不是，那么是我的另一个镜像？如果冷漠一点，一个动画片里的人物，仅仅只是生动一点罢了。但当我一集一集看《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的时候，小莲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步的行走起来（用宫崎骏的话说，就是动画人物和观众在心理上的同步率，但做到这一点，恰好是需要最纯粹的净化，让动画里的人物代着最正常的人类感情，饱满的生命里，特别的勇气，才一点一点做到的），她在阿尔卑斯山上的生活和她的笑声离我那么远，但我的心灵仿佛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和她一起在生活，我好像觉得自己就象每天会跑到小莲身边去咬住她裙边的小山羊雪儿，是落在她手指上、肩膀上、头顶上的画眉鸟小啾。

 

小芬的爸爸和医生大感惊讶，医生轻轻的抱起小莲，把她抱到小莲的睡房里，轻轻的安抚着在懵懵懂懂的状态里开始醒转过来的小莲，擦去她额头的汗珠，小小的身躯因为长久的压抑，不能去阿尔卑斯山上去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不允许在日常生活中表达这种思念，还要强作欢颜，大概小莲小小的心灵觉得就这样屈服了吧。但小莲的个性和她蕴藏在身体里那股执拗的生命力的根须不允许心灵枯萎。小莲的梦游症让我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要么让生命焕发出生机，要么死亡，竟然不存在存在日日常生活里最多的第三种选择，没有妥协，但表达的抗争是特别的沉默，可怕的夜游症的幽灵在城堡里夜夜游走。

 

小莲是那种个性极其强烈的人吧，我又在重复这句话了。这种感觉在第一集里只是个模糊的印象。第一集里，小莲一到阿尔卑斯山上，就把蒂提阿姨堆在她身上的衣服脱的只剩下一件白裙子（都么喜欢那件在风里张的满满的素净舒适的白裙子），她跑向小豆子赶着的羊群，用探究胆小的姿态试探着和小山一样的牧羊犬来福对话，她的生命力有自己的光彩，但那只是她个性当中柔和的一面，在小莲爱的梦游症里，我看到了一种无法被打败的人生，说真的，体会到这些我既痛心，又感动。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胆怯，因此从小莲人生的苦难里汲取到了新鲜的富于活力的生命力，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感觉到了小莲对我人生的勇气的唤醒。

 

越是纯净，便能越是看到力量。小莲的力量一直都是娜乌西卡、琪琪、小月、小珊、菲儿、巴兹、希达、苏菲、宗介和波妞身上让观众看过之后难以忘记的最早形象的一些浅影。而且宫崎骏很好的把这种净化的力量在自己的每一部作品当中保留了下来。